說明書,有三尺高。他每次看電影總拿著一大�,因為印得講究,紙張光滑可愛,又不要錢。他喜歡範朋克與彭開女士,說她文雅大方,所以明星裡只有她稱女士。是個黃頭髮女人,腦後墜著個低低的髻,倒像中國人梳的頭。她有點疑心他是喜歡她不像他母親。他喜歡坐在一排靠外的末端,近太平門,萬一戲院失火,便於脫逃。他一向�子小,這回都是給人教的,更可恨,沒出息。
她在�鋪上看見他走進來,像仇人相見一樣,眼睛都紅了。
〃媽怎麼先回來了?沒有不舒服?〃他還假裝鎮定,坐了下來。
〃你到哪兒去了?〃
〃這時候剛散戲,一問媽已經走了,怎麼不看完?什麼時候走的?〃
〃剛才到處找你找不到,你跑哪兒去了?〃
〃沒到哪兒去,除非是在後臺看他們上裝。〃
〃還賴,當別人都是死人,一天到晚跑出去鬼混,什麼去聽講經,都是糊鬼。你說,到哪兒去的?說!〃她坐了起來。〃走過來。問你話呢。說,到哪兒去的?好樣子不學,去學你三叔,他惹得的?不是引鬼上身嚜?為了借錢恨我,這是拿你當傻子,存心叫你氣死我,你這樣糊塗?〃
他不開口,坐著不動。她一陣風跑過去搜他身上,搜出三十幾塊錢。
〃你哪兒來的錢?說!哪來的錢?〃連問幾聲不應,拍拍兩個嘴巴子,像審賊似的。他氣得衝口而出︰
〃三叔借給我的。〃他知道她最恨這一點。
〃好,好,你三叔有錢,你去給他做兒子去。你要像了他,我情願你死,留著你給我丟人。打死你──打死你──〃一面說一面劈頭劈臉打他。〃他的錢好用的?一共借了多少,帶你到哪兒去,要你自己說,不說打死你。〃
他又不作聲了,兩隻手亂劃護著頭,打急了也還起手來。老鄭連忙進來,拚命拉著他。〃噯,少爺!──太太,今天晚了,太太明天問他。少爺向來�子小,這是嚇糊塗了,沒看見太太發這麼大脾氣。少爺還不去睡覺去?〃
她也就藉此下臺,讓老鄭把他推了出去。打這樣大的兒子,到底不是事。要打要請出祠堂的板子打。就為了他出去玩,也說不過去。年輕人出去溜溜,全世界都站在他那邊。
她叫人看著他不放他出去,第二天再問他,說:〃不怪你,是別人弄的鬼。你說不要緊。〃他還是低著頭不答。追問得緊了,她又哭鬧起來。對他好一天壞一天,也沒用,他像是等她鬧疲了,也像別的母親們一樣眼開眼閉。過了一向又想溜出去,要把他鎖起來,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叫親戚們聽見,第一先要怪她不早點給他娶親。男孩子一出了書房就管不住,他的老先生去年年底辭館回家去了。現在不考秀才舉人,讀古書成了個漫漫長途,沒有路牌,也沒有終點,大都停止在學生結婚的時候。但是現在結婚越來越晚,他的幾個堂兄表兄都是吊兒郎當,一會又是學法文德文,一會又說要進一家教會中學。二十四五歲的人去考中學。教會學校又比國立的好些,比較中立。大爺現在出來做官了,大房當然是不在乎了。反正到了他們這一代,離上代祖先遠些,又無所謂些,有些兒女多的親戚人家顧不周全,兒子也有進國立大學的,甚至有在國立銀行站櫃檯的。做父母的抗聲把這項新聞淡淡地宣佈出來,聽者往往不知所措,只好微弱地答應一聲,〃好哇……銀行好哇,〃或是〃進大學啦?〃買得起外匯的可以送兒子出洋,至少到香港進大學,是英屬地。
近兩年來連女孩子都進學堂了──小些的。大些的女孩子頂多在家裡請個女先生教法文,彈鋼琴,畫油畫。只有銀娣這一房一成不變,還守著默契的祖訓。再看不起他們二房,他們是�臺姚家嫡系,用不著充闊學時髦攀高。玉熹頂了他父親的缺,在家裡韜光養晦不出去。她情願他這樣。她知道他出去到社會上,結果總是蝕本生意。並不是她認為他不夠聰明,這不過是做母親的天生的悲觀,與做母親的樂觀一樣普遍,也一樣不可救藥。她仍舊相信她的兒子一定與眾不同,他可以像上一代一樣蹲在家裡,而沒有他們的另一面,他們只顧得個
保全大節,不忌醇酒婦人,個個都狂嫖濫賭,來補償他們生活的空虛。她到現在才發現那真空的壓力簡直不可抵抗,是生命力本身的力量。
她所知道的堂子,不過是看那些堂子裡出身的姨奶奶們,有些也並不漂亮。一嫁了人,離開了那魅麗的世界的燈光,彷彿就失去了她們的魔力。在她,那世界那樣壁壘森嚴,她對於裡面的人簡直都無從妒忌起來。她們不但害了三爺,還害他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