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趕到翁姆女人的帳篷時,天快黑了。草原女人正站在帳篷口上翹首張望。這個單親媽媽最多不過三十歲,並不如傳說中那麼漂亮。但身材很好,經歷四個娃娃的生育折騰也沒變形,仍然結實均稱。一臉的高原紅,在夜幕前的天光下變成紫石英的顏色,卻沒有石英的光度。眼神是流動的,不專注,難以長久停頓一處。她不是堅韌,還有當年她情人家認為的輕薄,低下。我想誰也不能對她妄加評論。如果誰真有心想來幫扶她,不是隻給她錢,或者幫她養活一個兩個娃娃;而是需要給她麻痺的心靈開一口通風的窗戶才好。
透過月光介紹,又提及嘎拉活佛,多農喇嘛,向巴喇嘛,翁姆女人才真心實意把我迎進帳篷。
鍋莊上沒有生火,帳篷裡一片冷清,又凌亂無緒,到處散放著破舊毛氈,毯子,盆盆罐罐。翁姆女人侷促地用手揉搓在腰間幫典上,說等娃娃們趕牛回來,要燒茶。她的身後有兩個小娃。一兩歲的一個,三四歲的一個,瞧著生人都神色緊張。兩個大娃還放牧在外,一個十歲一個十二歲,都是學齡兒童。我提出帶走他們。翁姆女人既感激也猶豫。目前兩個大娃是家庭的得力助手,帶走他們就沒人放牛。翁姆經過一番深刻思考後,提出我們可以帶走四娃子。
第50節:命運(2)
四娃子剛剛學會走路,月光說不行,這麼小的娃娃不能過早離開阿媽。翁姆面色為難,猶豫著松下口氣,“那就二娃子吧,真不行你們可以帶走二娃子。但是老大的實在不行,他不但要替家裡放牛,十五歲後必須送進寺廟裡去。”
天慢慢黑下來。翁姆家的犛牛被孩子們趕回帳篷來。我這才傻了眼:剛才那個草原上的小歌手,他竟然是翁姆家的大娃!
翁姆家大娃也一臉驚訝,興奮得差點掉落手裡抱的骷髏吉他。孩子立馬圍上我,鼓起嗓門又要唱歌。但是翁姆女人在帳篷外朝他大叫,“阿大!阿大!把奶桶拎過來!”
“哦呀阿姐,讓我來吧!”我緊忙抽身把奶桶拎到翁姆跟前,“翁姆阿姐……”我說,卻也不好直接開口。
女人朝我扭過頭,不動聲色,盯住我。
“……呃,阿姐……剛才我在草窩子裡聽到阿大唱歌了。”
“哦呀。”女人不經意答道。
“阿大的嗓音實在太好了!”
“哦呀。”女人雙手抓住犛牛奶子。
“呃……阿姐,我們能不能送別的娃娃進寺院呢?讓阿大留下來。這娃是可以送出草原學習音樂的!”
翁姆牛奶擠的“唰唰”作響,頭也不回。“那怎麼成!我已經在菩薩面前許過願的,要送阿大進寺廟裡去!”
“可是阿大嗓音那麼好,你不想讓他成為草原上驕傲的歌手嗎?”
“不行!”翁姆表情堅決,“別的娃都可以談,阿大多多地不行,我既然在菩薩面前表過態,就不能違背!”
阿媽的話被草原夜幕下的冷風送進大娃子耳朵。這娃子低下頭去,用腳尖狠狠擠壓草地,神色黯淡,不再唱歌了。
沒有辦法,一再做不通翁姆工作,第二天我們只能帶她家二娃子走。臨行前翁姆女人悄聲招呼月光,說二娃子到學校後可以叫小尺呷。估計這娃即是草原下方農區裡一個叫大尺呷的男人的骨肉。月光朝女人會意一笑,說,“哦呀!”
阿大不在帳篷裡。一大早這娃子即奉阿媽之命,趕犛牛上山去了。分別的時候,翁姆千恩萬謝,一口一個“卡著”(當地方言,意為:感謝)地說得不停。我卻轉眼朝草原四周尋望。
小尺呷歡天喜地,以為我們這是帶他到草原外去見識大世面呢,像頭小犛牛在草地上跳躍起來。也要圍上我唱一回歌。但聲音發出來卻五音不全,聽的人臉在發笑,心卻在發酸。
不安心。
唉蔣央,你可知道,每次找到一個孩子我都那麼高興,但是這次我走得一點也不輕鬆。月光打馬帶走小尺呷,把我撂在後頭。抬起腳,我卻無心跨上列瑪。這夥計跟我已有數月,情感漸處漸深。馬通人性,我走它走,我停它便踱著步子等待。人畜兩個在草原上走得遲疑不決。不知不覺間來到昨天的草坡上。
卻不見大娃子。
站在草坡頭四下尋找,只是空蕩的草場。風很大,吹得我兩眼腫脹,才又上馬。
抽打馬鞭跑了很遠,遠得似是再也不能回頭時,才聽到大娃子的歌聲,不知從哪個方向響起來,卻如鋼錐刺痛我的耳膜。
遠方的天空是什麼樣的世界
是祥雲鋪成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