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無節制地嗜睡。早晨剛起床,沒說上幾句話,腦袋就開始變得昏沉,就開始渴念床和枕頭。我的身體像是一團發麵,沒有筋骨,只有四下裡癱軟下去,才能得到滿足。我聽別人說話的時候,其實已經有點不耐煩——雖然,那個人說的話似乎很有趣。如果是幾個月以前,我一定會瞪大眼睛投入其中;可是現在,我卻感覺如同嚼蠟。
我開始放縱自己——我那麼需要睡眠。我讓自己躺了下來。不可救藥地,我成了一頭嗜睡的豬。呼哧呼哧,在別人轉頭之際,啊——那不過是一個瞬間,我已經躍進一列昏沉沉下陷的電梯,一直向下滑去,似乎可以滑到大海的最深處,滑到地獄的最裡面,滑到煤層的最黑處。
我的嗅覺開始變得如此敏感——一切味道都顯得格外強烈:女人身體裡散發出的香水味;男人吃過肉後說話時的味道;汽車一晃而過的尾氣;蛋糕店甜得發膩的味道;廚房裡的油煙味;潑過水的牆皮發出的石灰味;街道上被雨點打起的塵土味;剛剛塗抹過指甲油的味道;百合花厚重而粘滯的味道……
其中,尤其以濃重的汽油味讓我發狂——那味道特別厚,會將一個人封死,正常的空氣一點都進不來,而它們卻能迅速而密集地匯合在我的每一個毛孔上。我的每一個毛孔都變成了一個敏銳的鼻子。我竭力聞不到它們,但我卻每一次總是比上一次更加準確地聞到了它們。我明顯地感覺到頭暈噁心,但我無論如何都吐不出來,只是感覺汽油油膩膩地纏繞著我的內臟,堵塞著我的喉嚨,讓我呼吸不暢,頭重腳輕。
懷孕的前兆是從鼻子開始的。疲憊的身體裡蘊藏著一種讓我癱軟的催化劑,我感到頭暈、嗜睡、食慾不振……雖然這個時候,我依然是一個飽滿得像紅蘋果一樣的女人,臉色紅潤,線條圓實。但那種摧化劑已經暗灑在了我的身體裡,我將開始變質,一點點腐爛下去。最後,我將開始面容憔悴臉色蠟黃。嘔吐會讓我很快成為一隻蔫蘋果。
有一次,是去逛超市,裡面不通風,且到處瀰漫著蛋糕甜膩的味道,只逛了半個小時,就有了要崩潰的感覺,想馬上逃出來嘔吐。等坐車回到家爬上床後,我幾乎變成了一根麵條。一頭扎進被子裡就昏睡過去。三個小時後,才緩過神來。晚上,接著睡。
還有一次,晚上坐計程車去吃飯,一上車就開始有發嘔的跡象,搖下車窗,用手捋著胸口,使勁地嚥著幹唾沫,感覺實在是堅持不住了——馬上就要吐了出來。可最終,竟然還是忍住了。面對一桌酒菜,什麼也吃不下去。只記得有一道名叫“無錫醬排”的南方菜,散發著甜膩的肉味,像是一個引子,馬上要讓我的嘔吐爆炸開來。最後,衝進了衛生間,瘋狂漱口,才將那嘔吐強忍了下去。
接下來,是味蕾。總是很饞很饞——看到別人手裡拿著紙包在咀嚼,總是想拉住他,看看他在吃什麼。那些古怪的,以前從來不曾想到要吃的東西,現在開始變得充滿了誘惑力:一塊臭豆腐,一瓣糖蒜,一把豆子,一塊柚子……想到酸,嘴裡馬上就冒出了相應的液體。一切和酸聯絡在一起的事物,現在,在我的眼裡都變得那麼柔軟:一塊綠皮橘子;裝在瓶子裡的醋;番茄醬;還有山楂片……我像一個裝醋的罈子,渴望一切發酸的東西進入我的身體。
接下來就是眼神——總是那麼古怪。彷彿一個剛剛搶劫過銀行的人懷裡還揣著大把現金似的。肚子沒有太大變化,只是比平時更虛一些,但卻總是提心吊膽地環顧四周:看看誰的眼尖,已經發現了我的秘密。和別人說話的時候也總是躲躲閃閃的,全然沒有了往日的磊落,只是對付著說些感嘆詞,並不多言,隨便地嘻嘻哈哈過去後,總是想再回頭看看別人,疑心自己是否已經露出了破綻。
總是想,不到最後,不到那不得不昭然若揭的時候,就不想在眾目睽睽之下暴露自己的隱私:啊——那將是一個怎樣的場景!以我這懷孕初期儲備的學問,怕是不夠應付的。索性——乾脆絕口不提。最後,自己謹慎得像個賊。
因為器官變得敏感了,聯想也就格外豐富了起來。總是不能停止幻想。吃著嘴裡的東西時,就已經在幻想下一頓要吃什麼。或者,是一碗下了小白菜的湯麵?或者,是粘著芝麻的剛烤出來的油饢?總之,我發現自己已經完全不是“原來的我”了。我三十年裡學習的那些克己的能力,現在已經完全喪失掉了——我成了一個徹底縱慾的人。只不過,這個時候,我所放縱的是食慾和睡欲。我的身體完全被一個魔鬼控制了。它藏在我的身體裡,發動了一場鉅變:讓我開始變得不管不顧地想吃想睡,成為器官的奴隸。
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