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從來沒有把蘿蔔苗或者白菜苗看在眼裡。我的眼睛一直望著遠方,心裡頭只裝了三個宏大理想:第一,要解放全人類。第二,要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第三,將來要當作家。因此,當生產隊長一頭衝進我們的教室,說:“老師,要下雨了,趕快把學生帶去搶摘棉花!”的時候,我立刻放下教鞭 —— 一根柳樹條,挽起褲腿,率領學生立刻出發。當夜,不管有多累,我一定還要挑燈夜戰,那就是必須寫下至少一篇關於人定勝天的戰鬥詩篇。
少年意氣,眼睛看見的都是大,成年以後才逐漸發現小。當過農民三十年之後,我才在自家後院裡迴歸田野。在48歲這年,我第一次認認真真地看清楚了蘿蔔苗。才知道心疼它們。才意識它們都是生命。也才意識到我自己也曾經是這樣纖弱細小的生命。我恨不能回過頭去,做一次自己的母親,一個母親意識清醒的母親,好好端詳自己,好好心疼自己。
這是三十年的時間。在三十年的時間裡,做好做歹吃苦耐勞也不少,生兒育女也曾經歷,卻好比沒有看到目的地的火車,只管呼隆隆地一徑朝前開去。某一日的黃昏,有瑰麗晚霞,去散步,眼界忽然被開啟,才正經認識了嬰兒和蘿蔔苗。一瞬間,眼裡有了,心裡也有了。人世間,不管動物植物,小生命總是大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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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赫爾岑的《 往事與隨想 》,隨著反覆的閱讀,開始堅信他的闡釋:“生活的最終目標是生活本身”。近些年來,對於自己喜愛的思想家的閱讀和思考,感覺有一盞燈,漸漸明亮在我生命的小路上。佛家有一層醒悟,叫:離暗出明。有時候我能夠明確地體會到,心裡頭就會泛起一波一波的歡喜。
17歲的時候,我深信我能夠“解放全人類”。27歲的時候,有一點不相信了,但是還相信“解放全人類”至少是一個豪言壯語,是一個宏大理想,是美好的理想主義。35歲的時候,心裡空了,找不到著落了。45歲左右,逐漸踏實下來,以檢討自己為主,溫和地否定了“解放全人類”。清楚地知道它僅僅是一個口號。一箇中國式的口號。中國式的大話。
在中國的大話年代,青春年少酷愛文學的我,用大話寫作詩歌,開始了激情洋溢的文學創作,很快,社會現實枯竭了我的詩歌激情。憤世嫉俗的我便轉向小說。近年來,詩歌的泉眼自然復活,我便時時又得詩句。看看自己呢,還是比較害羞,覺得有一點老夫聊發少年狂了。儘管害羞,可還是要承認,與自己17歲的詩作一比較,現在的詩,那才是詩。而當今時代,基本還是大話語境。開啟報紙,一個售樓廣告,開口就“世紀豪庭,高貴身份象徵,滿足您千年尊貴夢想”,一個藥品廣告,開口就是“精湛工藝,卓越療效,化時代高新技術,讓男人‘性’福到80歲”。
用大觀念的社會歷史結果來檢視自己,感覺就是:自己渺小如塵屑,無力有益於家國,但是個人卻在進步。為此,我也感到高興。人的進步與年齡並不成正比,卻往往相反,中年懶惰、中年墮落、中年放棄、中年油滑,實在是太容易了。人到了中年,如果還沒有懂事,就應該算是退步了。民間有“老小老小”這一說,說是人老了就會變得像小孩子,意思是要我們學會體諒和遷就老人,因為他們會變得越來越小。我不知道以我現在的年紀是否算老?但是我自己都覺察到自己在變小,小到樂於去爭取微不足道的進步,就像我的孩子,在門後的白牆上,劃了自己的身高,過一段時間,再去偷偷劃一劃,比一比,哪怕長高了一點點,都是要笑起來的。中年以後,我是如此地渴望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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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至滴水成珠(4)
看重與探究人生的知春不知春,懂事不懂事,我的目的,還真不是為了成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或者思想家。儘管我個人,在任何時候,都會毫不妥協地堅持自己的觀點,即,一個真正的作家,必須要首先成為一個懂事者。然而,同時我也已然明白,在中國的文化和社會情形裡,“真正”與“偽真正”,是無法準確衡量的,甚至也不都是可以被歷史證明的。甘地在印度,就成為了整個國家和人民的聖雄甘地,其影響力之大,震驚世界。而中國農家思想的代表人物許行,早在戰國時期就率領他的學生,穿粗布衣服,打草鞋,織草蓆,簡單生活,提倡賢者與民並耕而食,呼籲人人都應該參加勞動,其行為方式與甘地的苦行何其相似,有誰記得他?即便在大學學習歷史和文學,讀過諸子百家,大約也就記住了儒家道家墨家陰陽家而已。就連著名學者梁啟超,對於許行的理解,也不過就是“憤世”二字。實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