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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可以說話的物件,總要扯住對方,兜來兜去,總把話題往對方孩子身上扯,貼心貼肺地伸過頭去問,兩隻眼睛裡能伸出爪子來似的:那孩子,幾點吃飯,吃什麼,吃多少,幾點睡覺,幾點起床,穿什麼衣服,最近成績如何,考試第幾名……在一些細小的話題上糾纏不休、探問不止,好像人家的孩子不是人家親生的,而是她藍英寄放在那裡似的,她不放心極了,生怕人家不曉得怎麼養怎麼疼……陸仲生勸說過她幾次,她訥訥地分辯:不過是聊天嘛……

畢竟有了自知,她慢慢地噤了口。但只要出門,校園、大街、文具店、水果鋪,走到任何一個地方,看到跟丹青差不多大的年輕孩子——修長俊美的令她傷心:這個多像咱丹青!粗笨醜陋的也令她傷心:瞧瞧,這不如丹青的都活得這麼好!乃至,那些年紀稍大一些的、抱著孩子的、發了胖的等等,也會讓她想到兒子永不會開始的戀愛、生子、中年……走著走著,藍英便熱淚交流,似有風割雙眸,強撐著回到家裡,又是兩人四壁,交談困難,空氣艱澀……

直至進入菜場這一主婦天地,藍英方才獲得了真正的平靜,她珍惜這一處所,並盡情地享用,乃至依賴——

起先,似只是偶爾的行為,因她一向不熱衷於燒菜煮飯,總是較多依賴學校食堂;漸漸地,如同嚐到甜頭、墜入愛河,她每日必逛,並從每次半小時慢慢地拉長時間。最後,她像是個在菜場兼職的人。每天一大早,穿戴整齊,冒著寒風便衝向菜場,快到八點了,她才匆匆趕回學校檔案室她上班的地方;晚上下班,仍然先是到菜場報到,直至夜色四合,鳥獸散盡,她才慢吞吞拎著一堆象徵性的蔬菜回到家中,不過仍是燒點稀飯或麵條打發了事。

晚飯後,好像為了有始有終似的,她仍逗留在廚房,長時間地揀菜。她所買的總是極難伺弄的蔬菜,韭菜、豌豆苗、蠶豆,她慢吞吞、極為細緻地一點點收拾,腦袋深深地埋在燈光的陰影裡,好像沉浸在深不見底的遐想裡。陸仲生喊她,她會突然驚醒。蘿蔔!她脫口而出,接著又驚覺失聲,捂著嘴唇,彎曲的手指被菜葉染成了綠色。

不會出什麼事情吧?但菜場會有什麼?陸仲生越想越覺得蹊蹺不安,便暗中尾隨。

的確,菜場也真沒有什麼。瀕死而依然活躍的魚,倒掛的羊屍如仍在奔跑,雞籠裡打盹的雞,像娃娃那樣被擺成一排的鮮白蘑菇,做元宵的人頭髮上鬍子上都是白粉,一個農民守著兩攤生薑大聲叫賣:一堆七毛,兩堆一塊……

——這裡有一些熱氣騰騰、觸動人心的溫馨之氣。藍英發了胖的身體徜徉著在擠擠挨挨的買菜人中忽隱忽現,顯得淒涼而動人。陸仲生凝望著妻子的背影,難道便是這骯髒而雜亂的生機,讓她百看不厭、為之入迷,從而忘掉痛苦與絕望嗎?

不,或許不是。陸仲生終於注意到,妻子所有看似無心的閒逛大致都圍繞一個蘿蔔攤子,幾隻破舊的大筐子層疊著:白蘿蔔、綠皮蘿蔔、胡蘿蔔、開花蘿蔔。有什麼特別之處?陸仲生竭力觀察,那賣菜的是個衣著寬鬆的婦人,指甲里布滿汙垢,胸前沉甸甸地掛著下垂的*。哦,這是個哺乳期的女人,她的腳下還有一隻橢圓形的筐子,裡面躺著個無知無覺的白胖嬰兒。

他人的孩子(2)

嬰兒。嬰兒!

' 2 '

陸仲生頭一次為他當初關於生育的固執而後悔。十幾年前,在丹青之後,他真該跟他的同輩人一樣,接著再生兩個三個。像種莊稼或做實驗,考慮到成活率與失敗的可能,考慮到命運的翻臉無情,上天他今天給你一個孩子,明天說不定就又收了回去,你得多備幾張閒牌……藍英本來倒是有心繼續生養的,陸仲生曾經花費了許多的口舌,帶著知識分子的意氣用事與固執勁兒。唉,那時候多麼天真,根本還沒什麼計劃生育呢。但他一心想著事業,又想著要把所有的心思與期望都花到丹青身上。但是,孩子啊,恐怕是不能集中了去愛的,那是不能承受的重……看看吧,如今的藍英,這膝下空空、無所寄託……

果然,左繞右繞,好像只是無意的駐足,藍英在那賣蘿蔔的攤子前停下,拿起這個,又放下那個,問長問短,挑挑揀揀,同時,她的眼睛黏糊糊地罩著嬰兒的筐子,上上下下地撫摸,像某種微妙而神奇的度量衡,把那嬰兒抓到半空,翻來覆去地進行各種尺寸的丈量。等找不到搭訕的廢話,藍英索性坦誠了,她放下道具般的小菜籃,低眉順眼地俯向嬰兒,努力地探究其味、細察其形,甚至伸出手去,觸碰那熟睡著的小小身體。賣蘿蔔的婦人顧自忙碌,她並不在意藍英的舉動,或許為之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