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瞎話聽得懂,他面無懼色地說:“我的,維持會長的幹活。”當著日本人瞎話就不提支應局了,支應這兩字是既無認真、又無誠意的。
倉本握住瞎話的手說:“要希。”
瞎話在前,倉本在後,進入店門朝桌子走去。這倉本在門外就已經看見了掛在桌子上的那塊白布,神情果然更加得意。他問瞎話,布上的字是不是他寫的,瞎話說,正是出自他自己之手。倉本誇了他的書法,有笨花人在心裡說,到底是瞎話,出口就瞎話連篇。
倉本來到桌前,並不急於坐下,卻注意起方桌兩邊的圈椅,他伸出手把圈椅撫摸了個遍,便開始對這兩把椅子發表起議論。他說,如果不去面對一件實物,泛泛地講“中日親善”好像是一句空話。大東亞共榮也就難以實現。可當你面對一件有東亞人共同特點的實物時,你才能覺出“中日親善”“大東亞共榮”的可能。就說眼前這兩把椅子吧,它本出自中國工匠之手,它用料通俗簡單——我猜是就地取材,造型簡單,但妙不可言,也非常符合人體舒適的需要。這種椅子的工藝裡卻又具備著日本木工的工藝特點。就像他在日本,也經常看到,本是出自日本工匠之手的實物,卻有著中國的傳統,比如日本的寺廟建築。這種風格的接近,正說明了中日兩個民族的接近之處。如此說來,日本的木工和中國的木工都是了不起的藝術家,他們的智慧和手法的接近,正好為“中日親善”找出了根據。
倉本發表著感慨,他身邊的那個中國翻譯翻譯得很是吃力。但瞎話和笨花人都還是聽懂了,他們都覺出這個部隊長倉本的秉性難摸,更不知他來笨花的目的。
倉本還是在他誇過的椅子上落了座,按照賓主身份,他坐在了上手,他讓瞎話坐在了下手。瞎話坐在下手的圈椅上,從腰裡抻出自己的短菸袋裝了一袋煙。他想,倉本說了半天椅子,是不是該說桌子了?
倉本沒有說桌子,他說的是棉花——花。
倉本說,他來兆州後,也學會了把棉花說成花。他說,花這個稱呼實在好。他說,他今天就是專來說花的。笨花人倒是早就發現,倉本身後沒有武裝,除了幾名隨從和翻譯,就是兆州新民會的老鄉。說起花,倉本對笨花村花的種植很不滿意。他說他一路上注意了一下,笨花村的花遠遠沒有達到百分之七十的種植面積。百分之七十這是皇軍的規定,不是可種可不種。倉本在說花時,臉上就失去了剛才的笑容,甚至出現了幾分嚴肅。他說,種夠了指標,大家都好看,笨花人還可以享受到洋泵、肥田粉的折價待遇。若是弄虛作假……在兆州,欺騙大日本皇軍的村子是大大的有,但是皇軍也自有對付的辦法。
聽了倉本的話,瞎話沉吟片刻說:“報告倉本部隊長,不會的,今年我笨花村的花地是按皇軍規定耕種,只多不少。”
新民會的人員中有認識瞎話的,此時便插話道:“瞎話。”
瞎話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便說:“我是叫瞎話,可我一輩子不說瞎話。”
翻譯把瞎話的話翻給了倉本,倉本衝著笨花的鄉親厲聲發問道:“他真的一輩子不說瞎話嗎?”
眾人一時無人回答,茂盛店的氣氛便緊張起來,也分外地安靜。倉本手扶戰刀掃視著眾鄉親,堅持等待回答。人們不知下一步茂盛店會有什麼變故,誰都聽說過日本人一惱怒,其結果是什麼。好幾起慘案都是因為日本人“惱”了。
這時,人群中突然飄出了一句日本話:“掃以代斯乃。”說話人是小襖子。
日語中的“掃以代斯乃”,翻譯過來就是“說的是呢”,是附和肯定之意。這是小襖子在附和瞎話一輩子不說瞎話的旁證。
小襖子的日本話說得很輕,說得也很不自信,以至於笨花人一時誰也沒有留意到她的聲音。但是倉本卻注意到了,他聽見了這句“掃以代斯乃”——這句他的民族的語言。他目光疑惑地開始在這片灰禿禿的人群中搜尋,最後他把目光落在小襖子身上。他衝著小襖子用日本話說:“你,過來。”
小襖子竟也聽懂了倉本的話,從人群裡擠出來,站在了倉本眼前。
倉本把小襖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他用日本話問小襖子:“請問你的名字。”
小襖子用日本話答:“我的名字叫甘聖心。”
倉本問:“你的故鄉在哪裡?”
小襖子答:“我的故鄉在笨花。”
倉本問:“是誰叫你說日本話的?”
小襖子想了想,答:“一個朋友。”
倉本問:“日本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