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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業平②也罷,武藏野③的往昔我並不清楚,但遠自江戶時期淨琉璃的眾多作者,近至河竹默阿彌④輩,在他們的風俗戲裡,為了著力營造殺人場面的氣氛,配合淺草寺鐘聲的,常用的道具,就是大川那淒涼的水聲。十六夜與清心雙雙投河的時候,源之丞對女乞丐阿古與一見鍾情的時候,或是補鍋匠松五郎⑤挑著擔子走過兩國橋的時候,大川之水如同今天一樣,在客棧前的渡口,在岸邊的青蘆和小舟的舷旁,源源流過,喃喃細語。

尤其是,聽水聲最有情味的地方,恐怕莫過於在渡船上了。倘如我沒有記錯,從吾妻橋到新大橋之間,原有五個渡口。其中,駒形、富士見和安宅三個渡口,不知何時,已相繼荒廢了。如今只剩下從一橋到浜叮、御藏橋到須賀叮這兩個渡口還同往昔一樣,保留了下來。同我兒時相比,河流業已改道,原先蘆荻繁茂的點點沙洲,已消失殆盡,不留一點蹤跡。惟有這兩個渡口,依樣的淺底小舟,依樣的船頭上站著老渡工,每日不知要橫渡幾次這一川綠水,水綠得像岸邊的柳葉。我時常無事也去乘乘這渡船。隨著水波的盪漾,恍如置身搖籃裡那麼愜意。特別是天時愈晚,愈能深味到船上那種寂寥與慰藉的情致一一低低的船舷外,便是柔滑的綠水,如青銅一般泛出凝重的光。寬闊的河面。一覽無餘,直到新大橋遠遠橫在前面好像要攔住去處。暮色中,兩岸人家是一色的灰濛濛,只有映在紙拉門上的昏昏燈火,在霧靄中浮現。漲潮時分,難得有一兩隻大舢板,半掛著灰不溜秋的風帆,溯流而上,而且船上悄無聲息,連有無舵工都不清楚。面對這靜靜的船帆,嗅著綠波緩流的水味,我總是無言以對,那種感觸,就像讀霍夫曼斯塔爾⑥的《往事》詩一樣,有種無可名狀的淒涼寂寞。尤其是我不能不覺察到,自家心中情緒之流的低吟淺唱,已與霧靄之下悠悠大川之水,交相共鳴,合成一個旋律。

然而,使我著迷的,不單是大川的水聲。依我說,大川之水,還別具一種別處難見的柔滑而溫文的光彩。

拿海水來說,色如碧玉,綠得過於濃重。而大川上游,那兒根本分不出潮漲潮落,翡翠般的水色又嫌太輕太淡。惟有流經平原的大川之水,融進了淡水和潮水,在清冷的綠色中,糅雜著混濁與溫暖的黃色。似乎有種通人性的親切感和人情味。就這個意義上而言,大川處處顯得有情有義,令人眷戀不已。尤其流經的多為赭紅黏土的關東平原,又靜靜地穿過“東京”這座大都會,所以,儘管水色混濁,波紋迭起,像個難伺候、愛抱怨的猶太老頭,可是畢竟予人以莊重沉穩、親切舒適的感覺。況且,雖說同樣是流經城市,或許因為大川同神秘之極的“大海”不斷流通的緣故吧,所以,絕沒有用以溝通河流的人工渠水那麼暗淡,那麼昏沉。使人覺得,大川總是那麼生氣勃勃,奔流不息。然而,大川奔流的前方,是無極無終、不可思議的“永恆”。在吾妻橋、廄橋和兩國橋之間,水綠得如香油一般,浸著花崗岩和磚砌的巨大橋墩,那份歡快自是不用提的了。河岸近處,水光映照著客棧門前白色的紙罩方燈,映照著銀葉翩翩的柳樹。過午,雖說水閘攔截,河水依舊在幽幽的三絃聲中、在溫馨的時光中流過。在紅芙蓉花中,水流一面低聲愁嘆,一面因膽怯的鴨兒拍羽振翅而攪戚紛亂一片,閃爍著瀲灩的水光,悄沒聲兒的,又從無人的廚房下面流過。那凝重的水色,涵蘊著無可形容的脈脈溫情。再譬如說,兩國橋、新大橋、永代橋,越接近河口,河水越明顯地交匯著暖潮的深藍色。在充滿噪音和煙塵的空氣下,河面如同洋鐵皮,將太陽光反射得燦爛輝煌,一面無精打采地搖盪著運煤的駁船和白漆脫落的老式汽船。然而,大自然的呼吸與人的呼吸,已經融為一體,不知不覺間化為都會水色中那一團溫暖,而這是輕易不會消失的。

尤其是日暮時分,河面上水氣瀰漫,暝色漸次四合,夕天落照之中的一川河水,那色調簡直絕妙無比。我獨自一人,靠著船舷,閒閒望著暮靄沉沉的水面,水色蒼黑的彼岸,在一幢幢黑黝黝的房屋上空,只見一輪又大又紅的月亮正在升起。我不由得潸然淚下,這恐怕是我永生也不會忘懷的“所有的城市,都有其固有的氣味。佛羅倫薩的氣味,就是伊利斯的白花、塵埃、霧靄和古代繪畫上清漆的混合味兒” (梅列日科夫斯基⑦)。倘有人問我“東京”的氣味是什麼,我會毫不猶豫地說,是大川之水的氣味。那不獨是水的氣味,還有大川的水色,大川的水聲,也無疑是我所鍾愛的東京的色彩,東京的聲音。因為有大川之水.我才愛“東京”;因為有“東京”,我才愛“生活”。

嗣後,聽說“一橋渡口”廢棄了。“御藏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