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股水流在兩岸緊挾中奮力前進,彼此呼喚,說著“早晚”二字。這“早晚”之聲整天整夜地響個不斷。當最後一滴水還沒有流完,當春天的小溪還沒有乾涸的時候,水總是不倦地反覆說著:“我們早晚會流入大洋。”
流淨了冰的岸邊,有一個圓形的水灣。一條在發大水時留下的小狗魚,被困在這水灣的春水中。
你順著小溪會突然來到一個寧靜的地方。你會聽見,一隻灰雀的低鳴和一隻蒼頭燕雀惹動枯葉的簌簌聲竟會響遍整個樹林。
有時一些強大的水流,或者有兩股水的小溪,呈斜角形匯合起來,全力衝擊著被百年雲杉的許多粗壯樹根所加固的陡岸。
真愜意啊:我坐在樹根上,一邊休息,一邊聽陡岸下面強大的水流不急不忙地彼此呼喚,聽它們滿懷“早晚”必到大洋的信心互一打一招一呼。
流經小白楊樹林時,溪水浩浩蕩蕩像一個湖,然後集中流向一個角落,從一米高的懸崖上落下來,老遠就可聽見嘩嘩聲。這邊一片嘩嘩聲,那小湖上卻悄悄地泛著漣漪,密集的小白楊樹被衝歪在水下,像一條條蛇似的一個勁兒想順流而去,卻又被自己的根拖住。
小溪使我流連,我老舍不得離它而去,因此反倒覺得乏味起來。
我走到林中一條路上,這兒現在長著極低的青草,綠得簡直刺眼,路兩邊有兩道車轍,裡邊滿是水。
在最年輕的白樺樹上,幼芽正在舒青,芽上芳香的樹脂閃閃有光,但是樹林還沒有穿上新裝。在這還是光禿禿的林中,今年曾飛來一隻杜鵑:杜鵑飛到禿林子來,那是不吉利的。
在春天還沒有裝扮,開花的只有草莓、白頭翁和報春花的時候,我就早早地到這個採伐跡地來尋勝,如今已是第十二個年頭了。這兒的灌木叢,樹木,甚至樹墩子我都十分熟悉,這片荒涼的採伐跡地對我說來是一個花園:每一棵灌木,每一棵小松樹、小云杉,我都撫愛過,它們都變成了我的,就像是我親手種的一樣,這是我自己的花園。
我從自己的“花園”回到小溪邊上,看到一件了不得的林中事件:一棵巨大的百年雲杉,被小溪沖刷了樹根,帶著全部新、老球果倒了下來,繁茂的枝條全都壓在小溪上,水流此刻正衝擊著每一根枝條,還一邊流,一邊不斷地互相說著:“早晚……”
小溪從密林裡流到曠地上,水面在豔陽朗照下開闊了起來。這兒水中躥出了第一朵小黃花,還有像蜂房似的一片青蛙卵,已經相當成熟了,從一顆顆透明體裡可以看到黑黑的蝌蚪。也在這兒的水上,有許多幾乎同跳蚤那樣小的淺藍色的蒼蠅,貼著水面飛一會就落在水中;它們不知從哪兒飛出來,落在這兒的水中,它們的短促的生命,就好像這樣一飛一落。有一隻水生小甲蟲,像銅一樣亮閃閃,在平靜的水上打轉。一隻姬蜂往四面八方亂竄,水面卻紋絲不動。一隻黑星黃粉蝶,又大又鮮豔,在平靜的水上翩翩飛舞。這水灣周圍的小水窪里長滿了花草,早春柳樹的枝條也已開花,茸茸的像黃毛小雞。
小溪怎麼樣了呢?一半溪水另覓路徑流向一邊,另一半溪水流向另一邊。也許是在為自己的“早晚”這一信念而進行的搏鬥中,溪水分道揚鑣了:一部分水說,這一條路會早一點兒到達目的地;另一部分水認為另一邊是近路,於是它們分開來了,繞了一個大彎子,彼此之間形成了一個大孤島,然後又重新興奮地匯合到一起,終於明白:對於水來說沒有不同的道路,所有道路早晚都一定會把它帶到大洋。
我的眼睛得到了愉悅,耳朵裡“早晚”之聲不絕,楊樹和白樺幼芽的樹脂的混合香味撲鼻而來。此情此景我覺得再好也沒有了,我再不必匆匆趕到哪兒去了。我在樹根之間坐了下去,緊靠在樹幹上,舉目望那和煦的太陽,於是,我夢魂縈繞的時刻翩然而至,停了下來,原是大地上最後一名的我,最先進入了百花爭豔的世界。
我的小溪到達了大洋。
安榮 譯
海邊幻想
瓦.惠特曼
瓦爾特.惠特曼(1819—1892),美國詩人、散文家。代表作有詩集《草葉集》及自傳體隨筆《規範的日子》等.
我小時候就有過幻想,有過希望,想寫點什麼,也許是一首詩吧,寫海岸一一那使人產生聯想和起劃分作用的一條線,那接合點,那匯合處,固態與液態緊緊相連之處一一那奇妙而潛伏的某種東西(每一客觀形態最後無疑都要適合主觀精神的)。雖然浩瀚,卻比第一眼看它時更加意味深長,將真實與理想合而為一,真實裡有理想,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