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的留戀。豁出生命與之靠近,最後雙手空空走出。他們註定將用餘下來的一生來與此告別,並以此驗證它在時間中留下的烙印和標記。
因為善生,你的整個人是一個巨大的傷口。你不能被觸碰。你帶著那個傷口感覺恥辱,不能夠接受自己。你根本不愛自己。她曾經這樣對他說過。在某個時刻裡她是強盛的,當她站在他的身邊,像一面清清亮亮的鏡子,讓他伸出手,觸碰映照在鏡子裡面的那張臉。那是一張13歲少年的臉,神情淡漠,總似與世間有隔膜,因此寡言落寞。縮回手的時候,他在鏡中看到20年後的自己。
這張中年男子的臉,因為天生相貌和保養妥當,看起來依舊輪廓壯麗。你這樣美。善生。你是一個好看的男子。他從小習慣在異性的讚美和注目中成長,冷著臉從她們的議論紛紛中走過,心裡卻並不喜愛自己。如果外表被先行作為自身價值評斷的第一要素,對一個少年來說,會有自卑。在學校裡收到鄰班女生遞過來的情書時,他面無表情,內心卻有腫脹的惱羞。
她一起初就站在離他最近的位置,不容他有半分遲疑。春日陽光淡泊的午後,出現在班級裡的陌生女孩,老師讓她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她轉過身,努力伸長了手臂,來回選擇,最後在黑板左上角一個偏僻的位置裡,寫下笨拙幼稚的三個字:蘇內河。一筆一劃,認真執著。他看到她手腕上戴著一隻粗重的圓環形銀鐲子,那隻鐲子在她的手腕上起落。再轉過身來,她穿白襯衣,藍色布裙,光腳穿著一雙球鞋。粗粗的麻花長辮子拖在胸前。眼睛湛亮。
那一刻,他就坐在講臺下面課堂的最後一排位置。他的手裡撥弄著一枝鋼筆,漫不經心地打量前面略帶拘謹的少女。他未曾想到這個人的生命將會一直與他並行前進。直到完結。彷彿她的靈魂就是從他的肉體之中分裂出來的一部分。彷彿他們從未曾離開。
13歲的蘇內河,即使再過20年,依舊也會是同一個樣子。他知道自己看到的輪迴之前的她,和輪迴之後的她,將會是同一個樣子。她的恆定性在於構成她身軀和靈魂的質料,是他不得融合無法理解卻觸手可及的物質。他觸控到她的溫度,伸手進去,穿越而過。這些溫暖而透亮的膠質,伸展自如,卻從來不能被掌握。它們彷彿是經由漫長的不為人知的淚水和留戀,膠著凝固而成,最終冷卻成形為一面清清亮亮的鏡子,讓她站在他的對面。他伸出手,撫觸在上面。看到他與她。
她始終一樣。他的少年與他的老去分成了兩瓣。他們肩並肩站在一起,看著前方就如同看著彼此。這是他們穿越數十年寂靜的時間之後,用以忘卻和記得的姿勢。
最後一段路途,翻越嘎隆拉雪山。一路沿著厚厚積雪中踩出來的腳印前行,岩石陡峭滑溜。雪沙在一邊緩緩滑行,似即將有雪崩來臨。但長達10余天處驚不變的路程,已使他們見多不慣。置身其中,靜觀其變。海拔越高,呼吸越困難。大雪的反光使眼睛模糊不清,痠痛難忍。他們抵達峰頂的山口,看到那裡插著一面寫有祈禱文的殘舊經幡。山的背面,是被陽光照耀著的茫茫大雪覆蓋的坡谷。底下鋪展開闊平整的大公路。在那裡就能搭上開往波密的便車。
波密的中心廣場,陽光燦爛。他們扛著破舊龐大的背囊下了車子,被路人注視圍觀。他們彷彿剛剛從另一個世界空降到此地,略帶緊張和笨拙地面對著人來人往的大街。潮溼破爛的膠鞋,綁腿鬆垮散亂,防風外套和褲子上裹滿泥漿。面容黝黑,風塵僕僕。無人可以想象得到,兩個小時之前,他們剛從雪山上翻越下來。從死亡邊緣安全著陸。所有的危險和困境,已經消失。置身在便利熱鬧的縣城之中。周圍有了汽車,有了食物,有了人群。有了一切喧囂的俗世氣味和聲響。
她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在路邊小攤買了一雙五塊錢的黑色布鞋。手工納的厚厚棉底,乾燥潔淨的夾層。她在路邊,一層層拆下綁腿,脫下軍膠鞋,裹在襪子外面為了防雪水滲透的塑膠袋子,脫掉襪子,把所有骯髒的鞋襪布條一起扔進路邊的垃圾筒。然後她光腳穿上那雙新布鞋。腳踝上的傷口已經收斂,紅色傷疤突兀而腫脹。他們抵達了整個旅程的終點:走出與世隔絕的大峽谷,返回人間。她抬起頭看他,兩個人百感交集。一時默默無言。
開往拉薩的中巴車走夜路。深夜11點,翻過海拔將近六千公尺的米拉山口。僅被一束車燈光照亮的漫漫山路,盤旋蜿蜒似沒有盡頭。窗外夜空,星光明亮低垂。他們坐在最後一排的位置,周圍被擁擠的行李堵塞。不能移動身體。車廂裡的空氣悶熱汙濁。她把頭伏倒在背囊上艱難入睡。在缺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