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見了這個強盜紅色的額頭、堅挺高貴的鼻子和鷹一樣的眼睛。這意味著,他還在他阿媽肚子裡時,就已經浸泡在康菩家族高貴的血脈中了。
尊貴的康菩家族怎麼會出一個強盜兒子呢?大概只有他自己才清楚。通常情況下,當一個土司巡行自己的領地時,也要把領地裡漂亮的姑娘“巡行”一番,這是土司的規矩。村莊裡的,牧場上的,馬幫驛站裡的。每天晚上,當土司老爺在火塘邊酒足飯飽之後,總有一個姑娘畏畏縮縮地鑽到他的懷裡來,這叫為土司老爺暖身子。土司老爺可能不知道這些姑娘姓甚名誰,是誰家的,甚至到天亮後就忘記了她長什麼模樣。有時他真的就只是讓那姑娘為他暖暖身子,讓他在姑娘年輕香軟的肉體上呼呼大睡;有時土司老爺興致好了,一個晚上也要換兩個到三個姑娘。很少有康菩土司看上了哪個姑娘,然後像他的祖先康菩·登巴那樣,一追就是幾年。連康菩·仲薩土司有時也哀嘆說,我們康菩家族的後代,早就沒有祖先的浪漫血性了。年輕時的康菩土司像一匹快樂隨意的種馬,到處播種,他的兒女沒有三十個,也會有二十多個吧?他在高興的時候會對人說,我伸開自己的雙手,真的數不清也記不全了。
康菩土司仔細打量他眼前的強盜兒子,心想,這個傢伙的母親大約是個牧場上的姑娘,才會生下這樣健壯魁梧、血氣方剛、滿頭鬈髮的兒子。牧場的遼闊,牧場的酥油鮮奶,大塊的生犛牛肉,才能養出這種渾身野性、桀驁不馴的性格。曾經有一段時間,康菩土司特別喜歡牧場上的那些姑娘,她們像牡馬一樣充滿年輕的活力,乳房豐滿,*深幽,騎在她們身上時需要有扳倒一頭犛牛的力氣。可一旦你把她們馴服了,她們可以帶著你一路狂奔到天堂……
格桑多吉當然不會跪下來叫父親,作為近二十年來父子終於相逢的見面禮,他重重地吐了面前這個已經被酒色泡軟了身子的中年男人一泡口水。
康菩土司沒有動怒,只是鎮靜地把臉上的口水揩乾淨了,還是那樣陰鷙、冷漠。是因為這是他兒子嗎?不,不,他已經把一個想篡位的兒子裝進牛皮口袋丟到瀾滄江裡,讓江水送走了他性急的土司夢;他還讓一個兒子去當乞丐,由於他觸犯了神靈。康菩土司經常對身邊的人說,你們不知道,土司做得越大,權位傳得越長,後代就越讓祖先失望。我有三個老婆,在這個土司大宅裡為我養了七個兒女。可是他們的骨頭軟得像酥油,他們的血比雪山下的湖泊還要冷,他們的額頭很少發出令人驕傲的紅光。更不用說康菩土司的野兒子太多了,他從不在乎再多處死一個。
康菩土司把臉上的口水一揩再揩,努力想揩去他心中的喜悅。但他還是沒有忍住,哈哈大笑起來:
“雪山上的神靈真是公正慈悲,有人搶走了我的小姨妹,神卻送回了我的英雄兒子。我終於看到康菩家族有血性的男兒了。”
他為這個強盜兒子擺下豐盛的酒席,殺了一頭牛,五隻羊,喝下兩缸青稞酒。席間康菩土司問:“你的母親呢?”
格桑多吉恨恨地說:“被你的頭人逼死了。我做夢都想殺了你!”
“好獵人總在暗處,被追逐的獵物卻生活在陽光下。你為什麼早不來找我呢?”康菩土司悻悻地說。同時他的心底裡泛出一絲慚愧和憐憫,不是因為那個和他有過*緣的姑娘,讓他實在想不起她是什麼樣子,而是這麼一個英武健壯的兒子,他竟然疏忽了他的存在,還讓他吃了那麼多的苦。 。 想看書來
託彼特紀(11)
康菩土司忽然發現強盜格桑多吉的額頭髮出了紅光,這是康菩家族的血性男兒起了殺心的標誌。當這個家族同一血脈的男兒躍馬馳騁在戰場上,當他們面對對手的刀槍,當他們腰間的康巴刀就要跳出刀鞘,當他們的生命將迎來最輝煌的那一刻,康菩家族的血性男兒,額頭都要發出熱血的光芒。
康菩土司那時並沒有感到害怕,還感到欣慰。他甚至把腰間的刀摘下來,不當回事地擺在酒桌上。如果他真有膽量殺他,他只需一伸手就做到了。但當父親的知道,格桑多吉不會那樣做,不是因為他們父子剛剛相認,而是這絕對有損一個康巴人的驕傲。
他額頭上的紅光消失了,呈現出羞愧的顏色,暗淡、灰綠。一個內心沒有了驕傲的人,是拿不動殺人的刀子的。
強盜格桑多吉說:“康菩土司,如果你放我走,我還會來殺你。不如今天你就把我殺了。”
康菩土司就像一個慈父那樣殷勤地說:“哦呀,我的兒子,還有比你我父子間打打殺殺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