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菩土司這些時日來經常這樣罵。那個狗孃養的洋人喇嘛,把一個堂堂的土司老爺擋在村外不說,竟敢扣押著土司家的小姨妹,包庇一個黑骨頭賤人。這樣的事情要是在從前,早就打得戰火紛飛了。土司手下的頭人們紛紛來跟他說,老爺,你該站出來領著我們跟他們幹了。來吧,讓我們牽出戰馬,躍上馬背,用我們高貴的熱血,把洋人魔鬼都趕回去吧。我們殺他們不是一次兩次了。
但是康菩土司告訴他們,現在不是從前了。馬背上的吶喊,寺廟裡的祈禱,血脈中的高貴,雪山上的神靈,已經不足以讓我們驕傲了。
“那麼,什麼才能讓我們驕傲呢?”管家次仁問。
“我們的過去。”康菩土司淺淺地吸了口鴉片,回答說,“這下你們明白了吧,不能指望一個吸上鴉片的老爺幹出什麼開疆拓土的大事業啦。漢人把這個東西傳染給我們,我們的熱血就慢慢地變冷了。”
大約七百多年前,瀾滄江峽谷曾經出了個有名的獵手,獵只老虎就像打兔子一樣輕鬆自如。有一天獵手在山崖上看見了一隻額頭髮紅、目光銳利、翅膀闊大、身姿雄健、雙爪剛硬、羽毛閃閃發亮的雄鷹,在當地人的傳說中,它是卡瓦格博神山之鷹,是神山的女兒,也是神山的巡行者。別人見到這神鷹,一定要磕頭焚香,感謝神山的恩賜。因為通常情況下,它只在傳說和人們的夢中出現。但獵手從看到神鷹的第一眼起,竟然產生了要把它擁入懷中的渴望。於是地上豪邁的獵手開始追逐天上飛翔的雄鷹。他翻山越嶺、爬冰臥雪,從雲端追到雲尾,從峽谷底追到雪山巔。卡瓦格博神山曾經發怒,降下雪崩,沒有能阻擋獵手要與雄鷹比高低的勇氣;神山又派出屬下的子民——虎豹熊羆,豺狼蛇蠍,也沒有阻擋住獵手堅定追逐的腳步。就這樣整整追了三年,獵手和雄鷹都累到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了。一天,雄鷹落在一棵巖松上,忽然變成一個仙女一樣的姑娘,她說,勇敢的獵手,你的腳步已經高過了我的翅膀,你的勇氣已經感動了神山,但是你的歌聲還沒有響亮到雲端之上。要是你能唱一曲歌兒,讓瀾滄江水倒流,我會自己飛到你的懷裡來。
託彼特紀(8)
獵手張嘴高歌,但已經唱不出任何一個字,只有喉嚨中的血和眼睛裡的淚直衝雲霄……此刻,神山動容,雲飛天裂,地陷山崩,江河改道,江水倒流,瀾滄江為之阻塞。
這個獵手就是康菩家族的第一代祖先康菩·登巴。康菩家族向來以自己有卡瓦格博神山的女兒、雄鷹的血脈傳承而驕傲。他們總是對黑頭藏民說:看看一代又一代土司紅色的額頭吧,那是康菩家族血性激盪的標誌,峽谷裡所有紅額頭的男兒,不用說都是康菩家族的種;看看他們堅挺高貴的鼻子吧,你就會感受到雪山的聖潔高遠;再看看他們鷹一樣銳利的眼睛,你就會知道康菩家族的人為什麼總比別人看得遠。
初時,康菩·登巴只有犛牛走一天路程的封地,是一個不足五十戶的部落小頭人,為峽谷裡的朗頓家族效力。朗頓家族是藏王松贊干布的後裔,高貴得足可與神山比肩。一隻山鷹飛九天,也飛不出朗頓家族的領地。
像康巴藏區所有的土司頭人家族一樣,戰爭就是貴族們滿足英雄夢的血床,就像女人是他們驕傲的溫柔鄉一樣。不發動戰爭的土司是牧場上的羔羊,好戰的土司才是人人傳唱的雄鷹。歷輩康菩家族的血性男兒都以發動了幾次開疆拓土的戰爭為彪炳家族世譜的榮耀。在康菩·仲薩之前的十五代前輩土司中,有八代康菩土司死在戰場上,兩個死於仇家卑鄙的謀殺。沒有一個康菩土司活過四十歲,他們要麼死在人生最轟轟烈烈的爭殺中,要麼死在美酒和女人的懷抱裡。歷代康菩土司都以此為家族的驕傲。
到元朝大皇帝的軍隊打過來時,康菩家族祖先審時度勢,率先為大皇帝的軍隊提供糧草、馬匹,帶路,直至隨軍征戰。而朗頓家族卻被元朝大皇帝軍隊的鐵蹄踩扁了,因為他們不知道雪山峽谷之外中國正在發生的事情。康菩家族的人有鷹一樣高遠的眼睛。康菩的祖先們發現,和土司之間的戰爭,打得再大,也不過是為了奪取幾塊牧場而已。有的土司窮盡一生精力,也只能征服一個部落。可不論哪個朝代,中國的皇帝都是一些慷慨大方的君王,他們疆域廣大,人口眾多,不在乎一條峽谷、幾座雪山、幾十個部落這樣的小地方。他們只在乎你的一顆歸順之心。
誰讓康菩家族處在漢藏結合部的地方呢?這真是卡瓦格博神山的恩賜。這片大地是他們的母親,她有兩個情人,一個是西藏地方政府,一個是朝廷。康菩土司就是母親的兩個情人身份曖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