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說有笑,無憂無愁,李天然真覺得自己過了好幾輩子。
他還記得師父師母來這兒點了些什麼。夥計帶他一入座,他就叫了清油烙餅,過油肉,四兩蓮花白。
最後那張餅吃得有點撐,可是真過癮。
他離開了飯莊,在正街上遛了會兒,拐上了往北的那條公路。沒多會兒就看到燕京大學校園和那些宮殿式建築。他也沒停,繼續朝前走。沿路看見的,大部分是學生,也有些附近村裡的。又沒多會兒,遠遠的已經是清華校舍了。
前頭不遠是個三岔口,他上了折往西北那條。再走了一會,拐進了一條小土路,還是那個樣。
這一帶開始荒涼起來。路邊不遠,這一段,那一段,還埋著早已經倒垮了的一截半截虎皮石頭圍牆。李天然知道已經到了圓明園廢墟。
5 八月節(3)
他總有四年多沒來了。反正他沒生的時候就已經是廢墟了。沒給槍炮打垮的,沒給大火燒光的,那能偷能拿的,也早就給偷拿走了。剩下一些誰也搬不動,也沒人要搬的,都還在那兒。他不時止步觀望。有些當年的湖沼已經變成了水田,可是一眼看過去,一片空地,沒什麼大樹,全是一堆堆,一叢叢蘆葦,起起伏伏的土坡,低的地方還積著水,偶爾還得跨過半埋在地裡的花崗石,跟他上回來的時候沒什麼兩樣,一樣荒廢。
他看了看太陽,盤算了下位置,朝著荒園北邊偏東的方向走過去。
他老遠就瞧見了。
一座兩座漢白玉破石門,一根半根石柱。
這就是了。斜陽之下,陣陣秋風,幾聲雀叫,幾聲蛙鳴,一片蕭條。這就是當年長春園的西洋樓。
他上了幾個臺階,在一根石柱旁邊找了塊石頭,坐了下來,舉起水壺灌了好幾口,點了支菸。
師父究竟是師父。在大好的日子裡,也在為不好的日子打算。李天然十二歲那年,顧劍霜藉著一次師門聚會,交代下一輩;“萬一發生鉅變,師徒分散,失去音訊,則切記,圓明園西洋樓廢墟,每逢夏曆初一午夜,是本師門倖存者約會時地。”
他又喝了幾口水。太陽西垂,這個夕陽殘照下的廢墟更顯得淒涼。他趁天沒全黑,又繞著走了一圈,摸摸清楚附近,看有什麼變動。晚上再來一趟。
他還是沒在客棧吃飯,在大街上找到一家烤羊肉串兒的館子,要了兩串兒。帶點兒肥的羊肉塊兒,叉在一尺多長、像把短劍似的鐵串兒上,外焦內嫩,就著硬麵饅頭、半斤燒酒,吃了個飽。臨走之前,跟掌櫃的買了些鍋盔、油炸花生、半水壺白乾兒,帶回旅店。既然是中秋,還要上野地去看月亮,總得準備點兒吃的喝的。
他在硬鋪上打了個盹兒,醒來快十點了。外邊有點涼。他在黑短褂裡面套了那件運動衣,再把吃的喝的全塞進了揹包。小方桌上那盞油燈一亮一亮地閃著暗光。他等了會兒,聽聽院裡和櫃檯那邊都沒聲音了,吹熄了燈,探頭掃了外邊一眼,揹著小包,一閃身出了房門。
八月十五的月亮還沒升到頂頭,可是滿院子還是給照得夠明。小偷慣賊老說的“偷風不偷月,偷雨不偷雪”,的確是經驗之談。
他一動不動地立在屋簷下暗影之中,總有小半支菸的工夫。然後上前邁了兩三步,吸了口氣,一矮身,躥上了房。
他伏著身子,前後左右巡視了一圈,伸手試了試屋瓦,還挺牢,瓦溝裡有些半乾不潮的落葉。他站起來檢視了下自個兒的影子。
內院外院全黑著,賬房也睡了,只有大門口射上來一小片昏暗的光。要麼就只是前頭大街上露點亮。夜空之中,隨著微風隱隱傳來一兩起笑聲。正在過節吧。
他在房頂上輕輕彎身走過兩戶人家,下了房,上了大街。這條正街空空的沒一個人,沒一輛車,就兩個路燈亮著。店鋪全都上了門。月光之下,大路像條灰白色帶子伸入消失到盡頭的黑暗。
他順著白天走過的路摸過去。畢竟是通往兩所大學的要道,沿途都有路燈。燕京那邊很亮,隱隱還有人影移動。他拐上了折向西北的小土路。清華那頭可什麼也看不見了。
他從白天下小路的地方上了野地,高高低低地摸到了西洋樓。十一點半。他四處檢視了一下,在白天那個石座上歇腳,點了支菸,靠著背後那半根石柱,靜靜地等。
初一是有道理,又沒月亮又好記。當然,今兒是八月十五,中秋月亮分外明。可是每月十五,月亮都挺圓挺亮。他一眼看過去,明月之下,一片空曠的野地,百步之內,幾乎一目瞭然,無處可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