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這樣便在白土窯安頓了下來。這窯洞是現成的,順著一面白土山崖,擺了一長溜的黑窟窿,只要從山上砍來樹木,做成門窗,再用白灰將牆壁一粉,就可以住人了。
當他們要生火做飯的時候,發現這窯洞裡竟然有鍋。鍋已經生鏽了,背到河邊去用石頭擦一擦,還可以用。當他們想用碾子來碾苞谷糝的時候,發現在窯洞的側面,一棵大樹下面,竟然有一盤大碾子在那裡放著,好像是專門為他們預備著似的。而當他們走向山野,看見一片較為平整的土地,掄起钁頭開荒時,一钁頭下去,竟然刨出一個完整的犁片來。
這犁片很小,裝上犁杖,叫耩子,專門在這山地裡使用。想來,這犁片原先連同犁杖,是一起插在地裡的。後來,犁杖的木質部分朽了,於是只剩下鏵片。
“日怪!這些東西好像專門為咱們安家過日子預備下似的!”爺爺有些詫異地說。
詫異歸詫異,這戶人家終於在這裡落腳下來了。
爺爺是在去三岔趕集的時候,與那位顧姓男人偶然碰面的。他和那顧姓男人一見面,分外親熱,有點他鄉遇故知的感覺。在一個小酒館,他們喝了幾口酒以後,便談到了兩家結親的事情。
高家的弟兄三個,老大已經婚娶,老三還小,因此,這顧蘭子就以兩石五斗苞谷的身價,說給了高二。兩位說好,等到顧蘭子十三歲完燈完燈……舅舅每年正月十五,給外甥送燈籠。一直送到十三歲。十三歲的那一次,叫“完燈”,表示舅舅的監護結束,這孩子已經成人。“完燈”這種習俗大約來源於中華民族初民時期的那種“成丁禮”。以後,高家便來娶她。而在這之前,兩家先結為互相走動的親戚。
如果不是那個“虎列拉”,顧蘭子將在那個叫安家塔的地方,長到十三歲,然後會在一個淒涼的早晨,披一匹紅綢,響幾聲嗩吶,騎著毛驢來到白土窯,成為白土窯這戶人家的媳婦。
但是你不信命不由你。安家塔這個村子裡,接二連三地有人死了。最後,瘟病也傳到了這戶顧姓人家。先是家裡的幾個男孩死了。裹成一個卷卷,穀草一包,被送到了山上。接著,顧蘭子的母親也染上了這病。
接到訊息,我爺爺和我奶奶趕到了安家塔,“親家母親家母”地叫著,陪著流淚,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大活人離去。
顧蘭子的母親在彌留之際,突然清醒。
她顫巍巍地坐起來,捻起一根平日上鞋底用的老婆針,然後在清油燈那豆瓣狀的火苗下,將針尖燒紅。
“蘭,你過來,我記得在逃難的路上,我說過,等落腳下了,我要給你扎兩個耳朵眼。你娃要命大,不死在這裡,將來也會有個穿金戴銀的機會的!”
顧蘭子的母親說。
顧蘭子哭著,將頭湊過去,讓母親扎。
只見“噗”的一道白煙,老婆針穿過了顧蘭子的耳垂兒。
顧蘭子疼得叫了一聲。
顧蘭子接著又叫了一聲。
前一聲是因為疼,這後一聲是因為看見,母親已經雙眼一閉,頭一偏,死了。
一個草芥一樣、螻蟻一樣的生命,就這樣結束了。
所有的人甚至都懶得去哭。不是吝嗇這哭聲,是因為麻木了。知道染上這瘟病,就不能活了,所以大家都有個思想準備。況且,這山裡成天都在死人。
只有那顧姓男人,蹲在地上,用手抓著頭髮,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我帶來的是渾全的一家人,想不到,他們一個一個是失殛在這黃龍山了!”
我奶奶接過話頭說:“她走得好!她是填飽肚子以後走的!再託生,就不是個餓死鬼了!”
顧蘭子兩個耳朵,只有一個紮了耳朵眼,另一個還沒有扎。我奶奶撿起老婆針,嘆息一聲說:“讓我接著親家母手裡這活兒,給蘭把這個耳朵也紮了吧!”
說完,抱起顧蘭子的頭,仍舊用剛才的那個老婆針,就著清油燈把針燒紅,然後用手在顧蘭子的另一個耳垂上摸索半天以後,揚起針,一把扎進去,只見“撲哧”一股白煙。
顧蘭子這兩個耳朵眼兒,直到她六十歲的時候,才戴上耳環。那耳環是我的妻子,也就是她的兒媳婦給她買的。
我是聽顧蘭子講的。那個早已為前塵往事所遮掩的黃龍山故事,是那樣強烈地震動了我;尤其是那兩個老女人就著清油燈,為顧蘭子扎耳朵眼的那一幕,叫我的頭“嗡”的一聲。我在那一刻想起“草芥”、“螻蟻”、“卑微”、“貧賤”這些字眼。
母親不願意戴。她說像她這樣的人,還能戴金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