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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說朝廷對他正虎視眈眈呢,趕快別再召集學生講課了,他笑而不答。直到1199年,他覺得真的已走到生命盡頭了,自述道:我越來越衰弱了,想到那幾個好學生都已死於貶所,而我卻還活著,真是痛心,看來支橕不了多久了。果然這年三月九日,他病死於建陽。

這是一位真正的教育家之死。他晚年所受的災難完全來自於他的學術和教育事業,對此,他的學生們最清楚。當他的遺體下葬時,散落在四方的學生都不怕朝廷禁令紛紛趕來,官府怕這些學生議論生事,還特令加強戒備。不能來的也在各地聚會紀念:“訃告所至,從遊之士與夫聞風慕義者,莫不相與為位為聚哭焉。禁錮雖嚴,有所不避也。”(《行狀》)辛棄疾在挽文中寫出了大家的共同感受:

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廩猶生。

果然不久之後朱熹和他的學說又備受推崇,那是後話,朱熹自己不知道了。讓我振奮的不是朱熹死後終於被朝廷所承認,而是他和他的學生面對磨難竟然能把教師和學生這兩個看似普通的稱呼背後所蘊藏的職責和使命,表現得如此透徹,如此漂亮。在我看來,蔡元定之死和朱熹之死是能寫出一部相當動人的悲劇作品來的。

他們都不是死在嶽麓書院,但他們以教師和學生的身份走向死亡的步伐是從嶽麓書院邁出的。

朱熹去世三百年後,另一位曠世大學問家踏進了嶽麓書院的大門,他便是我的同鄉王陽明先生。陽明先生剛被貶謫,貶謫地在貴州,路過嶽麓山,順便到書院講點學。他的心情當然不會愉快,一天又一天在書院裡鬱郁地漫步,朱熹和張 栻的學術觀點他是不同意的,但置身於嶽麓書院,他不能不重新對這兩位前哲的名字凝神打量,然後吐出悠悠的詩句:“緬思兩夫子,此地得徘徊……”

是的,在這裡,時隔那麼久,具體的學術觀點是次要的了,讓人反覆緬思的是一些執著的人和一項不無神聖的事業。這項事業的全部辛勞、苦澀和委屈,都曾由嶽麓書院的庭院見證和承載,包括二十七年前我潛身而入時所看到的那份空曠和寥落。空曠和寥落中還殘留著一點淡淡的神聖,我輕輕一嗅,就改變了原定的旅程。

當然我在這個庭院裡每次都也嗅到一股透骨的涼氣。本來嶽麓書院可以以它千年的流澤告訴我們,教育是一種世代性的積累,改變民族素質是一種歷時久遠的磨礪,但這種積累和磨礪是不是都是往前走的呢?如果不是,那麼,漫長的歲月不就組接成了一種讓人痛心疾首的悲哀?你看我初次踏進這個庭院的當時,死了那麼多年的朱熹又在遭難了,連正式出版的書上都說他“把歷代的革命造反行為誣衊為「人慾」,瘋狂地維護反動封建統治”,如果朱熹還活著,沒準還會再一次要求把他“梟首朝市”;至於全國性的毀學狂潮,則比歷史上任何一個朝代都盛。誰能說,歷代教育家一輩子又一輩子澆下的心血和汗水,一定能滋養出文明的花朵,則這些花朵又永不凋謝?誠然,過一段時期總有人站出來為教育和教師張目,琅琅書聲又會響徹九州島,但嶽麓書院可以作證,這一切也恰似潮漲潮落。不知怎麼回事,我們這個文明古國有一種近乎天然的消解文明的機制,三下兩下,琅琅書聲沈寂了,代之以官場愛喧、市井嘈雜、小人鬨鬧。我一直疑惑,在人的整體素質特別在文化人格上,我們究竟比朱熹、張栻們所在的那個時候長進了多少?這一點,作為教育家的朱熹、張栻預料過嗎?而我們,是否也能由此猜想今後?

是的,人類歷史上,許多躁熱的過程、頑強的奮鬥最終仍會組接成一種整體性的無奈和悲涼。教育事業本想靠著自身特殊的溫度帶領人們設法擺脫這個怪圈,結果它本身也陷於這個怪圈之中。對於一個真正的教育家來說,自己受苦受難不算什麼,他們在接受這個職業的同時就接受了苦難;最使他們感到難過的也許是他們為之獻身和苦苦企盼的『千年教化之功”,成效遠不如人意。“履薄臨深諒無幾,且將餘日付殘編”,老一代教育家頹然老去,新一代教育家往往要從一個十分荒蕪的起點重新開始。也許在技藝傳授上好一點,而在人性人格教育上則幾乎總是這樣。

因為人性人格的造就總是生命化的,而一個人的生命又總是有限的,當一代學生終於衰老死亡,他們的教師對他們的塑造也就隨風飄散了。這就是為什麼幾個學生之死會給朱熹帶來那麼大的悲哀。當然,被教師塑造成功的學生會在社會上傳播美好的能量,但這並不是教師所能明確期待和有效掌握的。更何況,總會有很多學生只學“術”而不學“道”,在人格意義上所散佈的消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