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是真的有了吧?”來的那天,大黑獒那日和所有領地狗朝著兩頂帳房之間狂吠了許久,算是一種警告吧:“老實點,別傷害了這裡的人。”兩頂帳房之間的空地上,無精打采地趴臥著眼下父親的另一個影子,那就是飲血王党項羅剎。
飲血王党項羅剎是父親用三匹馬輪換著從党項大雪山馱到西結古來的。那時候它昏迷不醒,馱到這裡後的第三天它才醒來,一醒來就看到了父親。父親正在給它捋毛,它吼起來,它的喉嚨幾乎斷了,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但是它仍然煞有介事地狂吼著。在心裡,在渾身依然活躍著的細胞裡,它憤怒的狂吼就像雷鳴電閃。父親感覺到了,輕聲說著一些安慰的話,手並沒有停下,捋著它的鬣毛,又捋著它的背毛,一直捋到了它的腹毛上,捋了差不多一個時辰,然後在他憤怒而猜忌的眼光下給它換藥。藥是他從藏醫尕宇陀那裡要來的,每天都得換。換了藥又給它餵牛奶。牛奶是索朗旺堆頭人讓齊美管家派人給他送來的,每天都送。他捨不得喝,留給了飲血王党項羅剎。父親知道它現在不能吃東西,只能喝一點牛奶。
牛奶一進入飲血王党項羅剎的眼光,它就渾身抖了一下。它那個時候真渴啊,渴得它都想咬斷自己的舌頭,喝一口舌頭上的血。它看到父親拿著一個長木勺,從木盆裡舀了半勺牛奶,朝它嘴邊送過來,突然就意識到這一定是一個陰謀,人是不會仁慈到給它喂吃喂喝的,而且喂的是牛奶。它從來沒喝過牛奶,只見過送鬼人達赤喝牛奶,只用鼻子聞到過牛奶的味道,知道那是一種很香很甜的液體。它惡狠狠地盯著木勺,真想一口咬掉那隻拿木勺的手,但是它動不了,它失血太多,連睜圓了眼睛看人都感到十分吃力。它忍著,把心中的仇恨透過空癟的血管分散到了周身,然後緊緊咬住了牙關:不喝。儘管幾乎就要渴死,但是它還是決定不喝。父親彷彿理解了它。父親最大的特點就是天生能夠理解狗尤其是藏獒。他說:“別以為這裡面有毒,沒有啊,我喝給你看看。”說著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後又把長木勺湊到了它嘴邊。它還是不喝。父親說:“如果你有能耐,你就自己喝吧。”他把盛牛奶的木盆端過來放到它眼前,然後過去抱起它的大頭,試圖讓它的嘴對準盆口。但是它的頭太重了,厚實的嘴唇剛一碰到盆沿,木盆就翻了過來,牛奶潑了它一頭一臉。它嚇了一跳:莫非這就是他的陰謀?他要用牛奶戲弄它?這個問題來不及考慮,牛奶就流進了它的嘴角,感覺甜甜的,爽爽的。它禁不住費力地伸出了舌頭,舔著不斷從鼻子上流下來的牛奶。
以後的幾天,飲血王党項羅剎依然猜忌重重,拒絕父親用長木勺餵它。父親只好一滴一滴把牛奶滴進它嘴裡。滴一次就是很長時間,因為必須滴夠足以維持它生命的分量,況且牛奶裡還溶解著療傷的藥,那是絕對不能間斷的。父親說:“你真是白活了,連好人壞人、好心壞心都分不清楚,我能害你嗎,你這樣對待我?”飲血王党項羅剎聽不懂這樣溫存的人話,只能感覺到這個一直陪伴著它的人跟送鬼人達赤不一樣。它完全不習慣也不喜歡這樣的不一樣,甚至也不喜歡他過多地靠近自己,總覺得人是很壞的,壞就壞在他要帶給你災難的時候,往往是一臉的笑容。虛偽奸詐、笑裡藏刀在它看來差不多就是人的代名詞。
但是一個星期過去了,它預想中的災難並沒有出現。這個人一有時間就圍著它轉,捋毛,換藥,滴奶,坐在地上跟它嘮嘮叨叨地說話。換藥是疼痛的,新藥粉一撒上去,就讓它受傷的喉嚨疼得恨不得自己把自己的脖子咬斷。但這樣的疼痛很快就會過去,過去以後傷口就舒服多了。有一次,父親把一些滑膩的疙瘩硬是塞進了它的嘴裡,它暴怒地以為災難來臨了,殘酷的迫害已經開始。但是很快那些疙瘩化成了汁液,它咂了咂嘴:啊,酥油,是它聞到過和看到過卻從來沒吃過的香噴噴的酥油。自此,它每頓都能吃到硬塞進它嘴裡的酥油了。有一天父親驚呼起來:“它張開嘴啦,我一喂酥油它就張開嘴啦。”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和光脊樑的巴俄秋珠以及別的學生都遠遠地看著。巴俄秋珠喊道:“它張開嘴是要吃你的。”父親驕傲地說:“能吃我的藏獒還沒有生出來呢。”也就是從這天開始,飲血王党項羅剎解除了對長木勺的戒備,讓父親的滴奶變成了灌奶。
灌奶延續了兩天,飲血王党項羅剎變得精神起來,可以直接把嘴湊到木盆裡喝牛奶了,喝著喝著就在木盆上咬出了一個口子。父親說:“你怎麼了?你對木盆也有仇恨啊?”說著就像一開始它無力做出反應時那樣順手摸了摸它的頭。它從鼻子裡嗚地撥出了一口氣,抬頭就咬,一牙挑開了父親手背上的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