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人站在窗邊搖著扇子,輕輕瞥他一眼。
“很急?”那人問。
“啊,”杪冬垂了垂眼簾,“家裡人會擔心。”
撒謊。
青衣人用力握了握扇柄,沒有答話。
雖然知道自己要回宮的訊息一放出去,他定會找藉口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但是這種簡簡單單的理由,不知為何,聽上去隱隱有種被責備的感覺。
不受寵的太子,早就沒有會為他擔心的家人了。
那孩子,一定是知道這一點的吧。
心不在焉的杪冬沒有在意青衣人的沉默,他走到門邊,然後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說了句再見。
歪著頭笑了笑,再轉個身,人影就這樣消失在門邊。
再見。青衣人閉上眼,雖然眉宇間透著點點倦意,嘴角卻慢慢勾起。
子陽,我們怎可能不再見?
夜色已深,千塵宮的燭火還在閃爍,無赦坐在桌邊,像這些年來一直在做的那樣,默默等待。
燈盞裡的火花幽幽跳躍著,映在他深邃的眼眸裡,照亮了一角深不見底的思念,以及平日裡隱藏的極好的,大概那人永遠也不會發現的,********戀。
夜很沉,沒有一絲風,門簷上杪冬親手掛上去的風鈴卻微微動了動,響起了細小的空氣震盪的聲音。
無赦猛地站起來,一轉眼就看見暗自思念的那個人靜靜立在門邊,淺淺輕笑。
“無赦,”他低聲說,“我回來了。”
“……啊,”高大的少年握著劍的手鬆了又緊,他強壓下把那人緊緊擁進懷裡的衝動,最終也只是無甚表情地應了一句,“殿下,你回來了。”
小園子還在睡著,杪冬要無赦不要吵醒他。
“讓他睡吧,我先去洗個澡。”
無赦點點頭,順手從櫃子裡翻出換洗衣裳,杪冬接過的時候,鼻尖嗅到一點點陽光的清香。他眨眨眼,朝無赦笑著說了句“謝謝”,然後抱著衣服轉身跑進內室。
留在門外的少年偏開頭,耳根微微泛紅。
浴池裡的水汽婷婷寥寥,杪冬對著模糊的鏡子,用布巾蘸著純酒一點一點抹掉臉上的偽裝。
“杪冬”的偽裝。
“甫子陽”的偽裝。
略偏蠟黃的顏色慢慢褪下去,露出常年掩藏在顏泥下,柔嫩細緻到有些不可思議的面板。那樣白皙的毫無瑕疵的顏色,甚至會給人一種暗暗散發著熒光的錯覺。
從光潔的額開始,接下來,是細長的眉,精緻的眼,淡粉色略顯蒼白的唇。上唇心往下稍稍凸出一點,給那張好似不染煙塵的臉添上些豔麗的顏色。
杪冬低著頭,長長的黑髮從肩膀滑落,遮住大半張臉,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他忽然推開鏡子,沉身潛入水中。
水面漾開一圈圈漣漪,不久又重歸沉寂。
甫子昱長得像順帝,所以他灑脫飛揚,嘴角一勾就可以擾亂春心無數。可杪冬,卻長得像生他的女人——不是周皇后,而是秦貴妃。
所以他毫不猶豫地選擇掩蓋自己的容貌,雖然知道做下這個決定,就註定這輩子都不能以真實的姿態出現在陽光底下,但是,卻永遠都不會後悔。
杪冬重生的那天,也是周皇后的孩子出生的日子。早他幾個時辰出生的甫子昱,擁有瑞雲千里,銀龍纏身的吉兆,註定不凡。
杪冬記得那一天。
順帝說:“朕不殺他,朕會讓秦家人親自殺了他。”
然後,被烙上那片子虛烏有的銀龍燙痕的杪冬,就代替了甫子昱,以嫡長子的身份坐上太子之位。
除了順帝和莊季,除了周皇后,除了自己和無赦,除了那些與此相關已成白骨的太監宮婢,這世上沒有人知道其實那個光芒萬丈的甫子昱才是最終的儲君,而平庸無奇的太子甫子陽,只是一顆用來嘲笑秦氏瘋狂野心的棋子。
一顆一開始,就被遺棄了的棋子。
或許在外人看來有些可憐,不過杪冬不在乎這些。
因為養育他的周皇后,長得和素一模一樣。
杪冬固執地認為,母后就是素的轉世吧?這一生,是上天對他的賞賜吧?
做出隱藏容貌的決定,不是為了幫順帝掩飾,而是因為害怕。
害怕會被迫離開母后,害怕丟失那種幸福到讓人流淚的溫柔,害怕又一次,她不願再愛自己。
已經怕極了,已經承受不起再次失去的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