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都坐下了,談著一些閒話。淑英一個人忽然沉默起來,她在思索剛才淑華說的一句話,她在思索一件事情。綺霞端了茶盤進來,把茶杯放在每個人的面前。然後她拿著空茶盤站在琴的旁邊,聽琴說話。
“綺霞,琴小姐今晚上在我屋裡頭睡,你先去把床鋪好,”淑華吩咐綺霞道。
“嗯,”綺霞應了一聲,遲疑一下剛要出去,忽然外面響起一件磁器落在地上打碎的聲音,立刻又是木器和牆壁相撞聲。這些聲音似乎是從對面廂房裡送過來的。眾人驚疑地互相望著。淑貞突然變了臉色,寒戰似地微微抖起來。
“五老爺又跟五太太吵架了。”綺霞激動地自語道,沒有人理睬她。覺民厭煩地站起來,在房裡踱了兩步,他看看淑英的臉,又看看淑貞的臉。
“高靜之,你憑良心說,你哪點對得起我沈書玉?我孃家哥哥剛剛搬到外州縣去了,省城裡沒有人,你就不把我放在你眼睛裡頭!你就欺負我一個人!”沈氏的夾雜著憤怒和悲傷的聲音在對面廂房裡突然響起來。
“不曉得為著什麼事情?”琴悄然自語道。
“他們的事情哪個神仙才曉得!十天裡頭總有七天吵嘴!”
淑華介面說道。
“你把我的金銀首飾都出脫乾淨了,我沒有向你算過帳。
你還不宜好。你在外面租了公館,討了‘監視戶’①做小老婆,我也不管你。如今你胡鬧得還不夠,你居然鬧到家裡頭來了。
你這個沒有良心的東西!”
“你敢再罵!你敢再罵!”淑貞的父親克定厲聲嚷著,一面把手在桌子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接著他又怒吼道:“這是我的家!我高興怎樣就怎樣!”
“你好不要臉!”沈氏尖聲回罵道。“你的家?你的家在外面。這是我的家!喜兒是我的人!”
“不管她是哪個的人,只要她自己情願,你就不配說話!
我高興這樣做,你敢把我怎樣?”克定理直氣壯地吼道。
“喜兒是跟我陪嫁過來的丫頭。她是我的人。我早就不放心你這個色鬼,所以早早把她嫁出去。現在她丈夫才死幾個月,你就來欺負她!喜兒又不是西施,虧你看得上?你是什麼老爺?你把你們高家祖宗三代的德都喪盡了!”沈氏數數落落地罵著,這中間夾雜了克定的不斷的“你敢再說”這一類的威脅。但是她依舊勇敢地說下去。
“不管你怎樣說,她總比你漂亮。你照照鏡子,看看你那副尊容:塌鼻子,血盆大口。我看見你,就是氣!我喜歡她,我要討她!”克定強辯地嚷道。
“我的尊容怎樣?那是我父母生就的!你敢說!你——你,你欺負人家孤零零一個居孀的寡婦,家裡又沒人!你做老爺的勾引老媽子!爹過世不到一年,你的孝還沒有滿,你就在家裡頭胡鬧!高靜之,你讀書讀到牛肚子裡頭去了!”沈氏更加氣惱地罵著,拿起一件磁器用力往地上一擲,嘩啦一聲磁器立刻碎了。
“好,你敢打東西,你怕我不敢!”克定叫嚷著,他也隨手抓了一件磁器打碎了。
淑貞忽然哇的一聲俯在桌上哭起來。
“二哥,我們出去看,”淑華興奮地對覺民說,她便往外面走。覺民本來在房裡踱著,就跟了出去。綺霞也跟著他們走了,剩下琴和淑英在房裡安慰淑貞。
對面克定的房裡燈光輝煌,嵌在紙窗中間的玻璃被繪著蘭草的紙窗簾遮掩了。窗外階上階下站了不少的人,男的女的都有,大半是女傭和僕人,都伸著頭頸靜靜地傾聽。也有兩三個人交頭接耳地在議論。覺新和劍雲揹著手在天井裡慢慢地踱著。覺民和淑華兩人都走到窗下去,在那裡他們才聽見房裡還有一個女人在小聲地哭。
“這是我陪嫁過來的東西,我不准你打!”沈氏繼續罵道。
“我偏要打!我打了!看你又怎樣!”克定兇狠地答道。他又把一件東西打碎了。“這是我的家,你不高興,你就給我滾!”
“滾?你敢喊我滾?說得好容易!我是你用三媒六禮接來的!除非我死,你就把我請不走!”
“我就要你死!”克定兇惡地吼著。
“好,你要我死!我就死給你看!”沈氏瘋狂似地叫著,就向著克定衝過去,把頭在他的懷裡撞。春蘭嚇得臉通紅地從右廂房跑出來,口裡嚷著“不得了!”跑過天井,進了過道,往後面去了。
在房裡克定要推開沈氏,沈氏卻抓住他不肯放,兩個人扭住一團,一進一退,一退一進的。站在窗外的男女僕人中間有幾個已經跑進房去勸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