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她的話會給覺新一個打擊。這不僅是因為覺新關心那個少女,主要的還是覺新在這件事情上面看見了自己一生演過的悲劇。知道又多一個青年被逼著走他走過的那條路,就彷彿自己被強迫著重新經歷那慘痛的悲劇。他的心裡發生了劇痛,像一陣暴風雨突然襲擊過來似的。他極力忍耐,過一會兒那痛苦又消失了。
琴還在講故事,幾個年輕人都靜靜聽著,只有海臣仍舊時時發出一些奇怪的問話。淑英本來也在聽琴講故事,但後來她卻注意到周氏同覺新的談話,最後就專心去聽他們講話了。不過她依舊是在偷偷地聽。她並不參加他們的議論。他們的話使她想到一些別的事情,她也感到痛苦。她要不想那些事情,卻又不能夠。到這時候她不能再忍耐了,便站起來輕輕地走過去,就靠了覺新坐的那把竹椅站著,突然鼓起勇氣用戰抖的聲音發問道:“大媽,既然周外婆同舅母都不願意,為什麼不退婚呢?這樣不苦了蕙表姐一輩子?”
覺新聽見這問話,連忙驚訝地回過頭看她。月亮進了黑雲堆裡,天色很陰暗。但是藉著從堂屋和上房兩處射來的電燈光他看見了她的一對鳳眼,水汪汪的,好像就要哭出來一般。
周氏略略抬頭看了淑英一眼,但是她並沒有注意到什麼。她微微地嘆一口氣,然後答道:“人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安排的。不如意的事多得很。一切全憑命運,誰也怨不得誰。橫豎做女人的就免不了薄命。大半的女人都這樣經歷過來的,豈止你蕙表姐一個?你不看見你梅表姐的事情?我們又有什麼辦法可想?我只求來生再不要做一個女子。”周氏就用這樣的話把她自己的隱微的悲哀遣走了。她沒有想到她的話會在淑英的心上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她甚至想不到淑英為什麼要拿那樣的話問她。
淑英是懷了求助的心思來向她問話的。然而這個答覆卻像一個拳頭打在她的額上,她的眼前一陣暗,一個希望破滅了。而且破滅的似乎還不止一個希望。“我只求來生再不要做一個女子。”這句話在她的耳邊反覆地響著。這太可怕了,單是一句話就可以把她的全部希望毀滅了。她以前沒有聽見過這樣的話。這太不公道了。為什麼女子就不如男子呢?為什麼做一個女子就免不了薄命?就應該讓別人給她安排一切?為什麼命運就專門虐待女子?她不能夠相信,她不能夠相信命運。但是她又有什麼辦法呢?事實不是分明地擺在眼前嗎?然而她並不甘心。她還想找話來質問周氏。可是她的思想卻變得遲鈍了。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媽這話我不贊成。這不能夠說是命運。”覺民雖然在聽琴講故事,但是周氏們的談話他也斷續地聽了幾句進去。周氏回答淑英的話他是聽見了的。他知道這句話對於淑英是一個不小的打擊,他便掉頭去看淑英,正遇著淑英的求助的、絕望的眼光。淑英的眼裡還含了一汪淚。他的心被愛憐打動了。他忍不住帶笑地開始反駁他的繼母的話。他的主要目的還是在安慰淑英。“做一個女子並不就是倒楣的事。男女都是一樣的人。不過氣人的是大多數的女人自己年輕時候吃了苦,後來卻照樣地逼著別人去吃苦,好像是報仇出氣一樣。所以事情就沒有辦法了。……”
周氏並不生氣,她不過微微一笑。等覺民的話告了一個段落,她才放慢了聲音平靜地說:“你真是讀新書讀呆了。講新道理,我自然講不過你。然而做女人的從來就講三從四德。人家都這樣講,這樣做,要是你一個人偏偏標新立異,人家就要派你不是了。人年紀大了,就明白一點,多懂點人情世故,並不是報仇出氣。”
覺民搖搖頭,心裡很不滿意,但是臉上還勉強留著笑容。他還想反駁繼母的話,卻又害怕真的爭論起來,一時不能夠控制自己,說出了衝犯她的話。他便不開口了。覺新望著覺民的臉。但是他的眼睛似乎看不見什麼。不,他看見了過去的幻影。每個影子都拖了一盤鐵鏈。每盤鐵鏈上都繫了一張字條,寫著:“三從四德。”一個女人的面龐,兩個女人的面龐在他的眼前晃了過去。他痛苦地噓了一口氣。
琴的故事還沒有講完,但是她後來卻趁著海臣發問的時候注意去聽周氏們的談話。這時她忽然掉過頭去撒嬌似地大聲反駁周氏說:“大舅母的話也不對。若是沒有人標新立異,世界上哪兒還有進步?”“琴姑娘,我不懂你那些新名詞,我說不過你,我是個老古董了,”周氏並不存心跟那些比她小一輩的人爭論,而且她缺乏年輕人的熱誠,對於自己的主張也並不熱心擁護,所以她用一句笑話把話題支開了。
“老古董?媽,你怎麼會是老古董?”淑華聽見繼母的話就噗嗤笑起來,大聲說,把眾人都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