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最近的傷。以前的我都數不清了。”
淑英看得毛骨悚然,淑華看得怒氣沖天。淑華忍不住突然頓一下腳,把頭朝上一仰,大聲說:“二姐,真氣死我了!”“輕聲點。三妹,你怎麼了?”淑英吃驚地說。婉兒馬上把她的時髦衣服的袖子拉下來,感激地喚了一聲:“三小姐。”“婉兒,是那個老妖精欺負你嗎?你快說,我們請三爸幫你打官司!”淑華著急地問道,她在椅子上有點坐不住了。淑英也跟著問婉兒:“是馮老太太打的嗎?”
婉兒搖搖頭,低聲答道:“馮老太太陰險,就數她的名堂多。她折磨起人來,真有本事。她罵人,啥子下流話都罵得出。不過她不打人。在人前,她還會裝一副菩薩相。我的傷都是馮老太爺打的。他不但打人,他還要咬人。我從沒有見過像他這樣的怪物!他高興的時候,就把你當成寶貝一樣,還肯花功夫教你讀詩寫字。他發起火來,簡直不是人,是禽獸。亂打亂咬,啥子事都做得出來。我膀子上的傷就是他拿窗棍子打出來的!牙齒印也是他咬出來的。有時候我真恨死他。不過恨也不中用。他們人多,老太爺,老太太,老爺,太太,孫少爺……都是一鼻孔出氣的。我又是孤零零一個人,又無親無戚——”
“你不要這樣說,我同二姐都是你的親人。你聽我的話,我們幫你打官司,去告馮樂山,我們請三爸出庭辯護!”淑華激動地打岔說,她覺得全身的血都往上衝,她忍了一肚皮的氣,找不到地方發洩。她恨不得馮樂山就站在她面前,好讓她重重地打他兩個嘴巴!一定要打出紫紅的傷痕才能夠消去她心頭的恨!但是房裡只有她們三個人,淑英已經包了一眼眶的淚水,連一句氣憤的話也不敢說。婉兒又在抱怨自己“是孤零零一個人”!“要是琴姐在這兒就好了!”她忽然想道。接著她又想:我為什麼不能夠幫忙呢?於是她想起了打官司,而且她又想起淑英的父親是有名的律師。
“三小姐,你快不要提打官司的話!”婉兒搖搖頭,睜大了眼睛望著淑華,痛苦地提醒道。“那個老東西,”(說到這裡她咬了一下牙齒,洩露出她對一個人的憎恨。)“有錢有勢,做大官的朋友多,人人尊敬他。今年還有一位叫啥子王軍長的到他公館來吃飯打牌,送他好些禮。他得意起來,還衝殼子,說督辦見了他,也要讓三分。說起打官司,他好多錢都是打官司打來的。”
“奇怪!他不是律師,又不是訟棍,怎麼靠打官司發財?”淑華感興趣地追問道。這時翠環從外面進來,在連二櫃前的方凳上坐下了。
婉兒帶著苦笑地“哼”了一聲,又說:“我也說不清楚。有一回一位丁老太太到馮家來吵過一次,把那個老東西罵得真慘。聽說她是他一個老朋友的太太。男人死了,剩下孤兒寡母。那時候馮家還沒有多少錢。丁家錢很多。丁太太一個女流,少爺又只有幾歲,沒有可靠的人管家務。馮老太爺是一位紳士,又是丁家老爺的好朋友。丁太太就請他幫忙經管銀錢的事情。丁家借了好多錢給他,借錢不寫一紙借據這且不說,他還狠心把丁家所有好田的紅契全騙到自己手裡,忽然翻臉不認人,啥子都不承認,逼得丁家沒有辦法只好請律師打官司。他就找陳克家出庭辯護。陳克家是他的好朋友,跟丁家請的律師也很熟。馮老太爺花了一筆錢,官司打贏了。丁家打了兩年官司,連住的公館也賣出去了。馮老太太每次跟馮老太爺吵嘴,總要罵他:欺負孤兒寡婦,喪天害理。他就不敢還嘴了。真想不到,這種人到處都有人尊敬他。連三老爺也那樣尊敬他!不曉得三老爺知不知道這些事情?”
淑英嘆了一口長氣,淑華吐了一口悶氣,翠環注意地聽著,但是常常側過頭去看淑英。婉兒說到陳克家的名字時,淑華跟著她唸了一遍這個名字,淑英心裡一驚,翠環同情地看了淑英一眼。淑華吐了一口悶氣以後,仍然覺得心裡很不舒服。她想不到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人和這樣的事!而且做過這樣事情的人居然是一位到處受人尊敬的紳士!她的三叔和亡故的祖父都把這個人當作聖賢一樣尊敬。她原先還以為她在家裡看見的那些事情就是最骯髒的了,她平日討厭的四叔、五叔再加上四嬸、五嬸和陳姨太就是最壞的人了。現在她才知道這些人跟馮樂山比起來,還差得太遠。做壞事越大,越受人尊敬,她不能瞭解這種反常的現象。但是她知道了一件事情:她沒法幫忙婉兒打官司。她想象中的“打官司”完全不是這樣,那只是她個人的夢想。但是她不服氣。她看見婉兒用手帕在揩眼睛,淑英說了一句:“三老爺多半不知道,”就埋下頭不響了,翠環默默地站起來,到她們面前拿開茶杯換新茶。這樣的沉默使她難受。她又頓一下腳氣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