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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部分

她,但是他們全為著她的事情忙碌。覺新每天下午兩點多鐘就離開公司到周家來,有時他出去買東西,有時就留在這裡,照料收禮發謝帖以及其他各種事情,總要到傍晚才回家去。他每天要跟她見兩三面。他常常問起她的健康,他總說她的面容近兩天有點憔悴,他要她好好地保重。他的話是簡單的。她的答語也是簡單的。但是她也能瞭解那些話裡所含有的深切的關心。在那些時候她的心常常被攪亂了,要過了一兩個鐘頭她才能夠勉強恢復她的平靜的心境。因此她不敢跟他在一起多談話。事實上她也很少有這樣的機會。覺新總是被她的父母纏住,好像離開他,他們就不能做任何事情似的。她在房中有時也聽見覺新從廂房裡發出咳嗽聲,起初一兩次她還不大注意,後來她便忍不住要放下書本默想一會兒。默想的結果是一聲輕微的嘆息,這嘆息便是她對命運屈服的表示。於是她不再想到自己,她想的常常是關於他的事情。她覺得這些日子裡除了她的堂妹妹芸外,只有他一個人真正關心她。她每次遇見他時,他的關切的眼光,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瞥,她也很能瞭解那深意。她感激他,她關心他。但是她卻不能把她的感情向他吐露。她把它埋藏在自己的心裡,作為僅有的一點溫暖與安慰。這溫暖與安慰有時也在她的臉上塗繪了笑容,有時也使她做過很難忘記的好夢。可怕的未來的生活就在她的面前,定命的日子一天一天地逼近,但是她從前有的恐怖和焦慮已經漸漸地消失了,她的心裡似乎空無一物。對於她似乎沒有未來,沒有過去。她有時甚至忘記了自己。她不時想到而且擔心的倒是覺新的事情。

蕙像一個厭倦了生活的老人一天一天地挨著日子。她又像一個天生的盲人獨自在暗夜裡摸索著行路。她沒有想象,沒有幻夢,沒有希望,沒有憧憬。她對這個世界裡的一切似乎完全不關心。她彷彿是一個已經舉步跨入了另一個世界的人。

但是芸和覺新又不時把她拉回到這個世界中來。覺新的注視和話語常常深入到她的內心。芸使她知道她還有一個過去,又使她多少依戀著現在。但是這個帶給她的卻只有痛苦和悵惘。

吉期的逼近使得全家的人加倍地忙起來。蕙雖然不常出房門,但是她也知道覺新為她的事情整天不曾休息。最近兩天他在早晨十一點鐘就來了,一直忙到二更時分才回去。她彷彿聽說他為了購買送到男家去的全套新木器的事情,遇到一些意外的麻煩,使他焦急得不得了。但是他終於把一切都辦妥當了。於是到了“過禮”的日期。

周公館前幾天粉刷過一次。這時大門口紮了一道大紅硬彩,又換上新的紅紙燈籠。天井裡搭了粉紅天花幔子,大廳上四處懸掛了綠穗紅罩的宮燈,堂屋門上掛了粉紅繡花的八仙彩。堂屋內兩面壁上掛著硃紅緞子的繡破圖。到處都是新的氣象。燒“茶炊”的被僱了來,爐子安置在大廳的一個角上。人又叫來一群彈洋琴的瞎子,在右廂房窗下的一角放了桌子,坐著彈唱。

從早晨起大家就開始整理嫁妝,預備著裝抬盒。從早晨起就有客人來,不過來的是一些常來往的親戚。琴很早就來了。她這天請了假不到學校去。她兩天前也曾來過一次,那是星期日,所以她有充分的時間跟蕙談話。她知道對於蕙的事情她不能夠幫一點忙,她所能給蕙的只是同情和鼓舞;這些實際上對蕙(陷在這樣無助的境地中的蕙)並無好處。然而她依舊說了許多徒然給蕙增添悵惘的話。淑英和淑華跟著周氏來了。周氏還帶了綺霞來,說是留在這裡幫忙幾天。淑英的母親張氏到下午才來,她和兩個弟婦王氏、沈氏同來,道過喜以後她們就留在這裡打牌。

蕙這一天是不出來見客的。琴和淑英姊妹在蕙的母親陳氏的房裡坐了一會兒,就由芸陪著到蕙的房間去。蕙早已梳洗完畢,正拿了一本書躺在床上垂淚。她看見她們進來,才勉強坐起帶著疲倦的微笑招呼了她們。她們看見這個情形,說話很小心,極力避免惹起蕙的不愉快的思想。但是蕙跟她們講了兩三句話以後,忽然露出痴呆的樣子閉了嘴,無緣無故地淌下幾滴眼淚。

這一天蕙的心境並不是平靜的。嘈雜的人聲和瞎子的彈唱攪亂了它。她好像是一個被判死刑的囚犯在牢裡聽見了修搭絞刑架的聲音,她這時才真正體會到恐怖的滋味。她不能夠再平靜地等待那惡運了。惡運的黑影從早晨起就籠罩在她的頭上,給她帶來恐怖、痛苦、悲哀和深的悵惘。在這之外她還感到處女的害羞。她被這些壓得不能動彈。她漸漸地失掉了自持的力量。她覺得自己是世間最不幸的人,所以她讓眼淚時時落下來。淑英和芸兩人也陪著蕙落了幾滴眼淚。淑英大半是為著自己的前途悲傷,她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