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了。家裡原先的僱工和女傭都已經走了,我娘和家珍在灶間一個燒火一個做飯,我爹還在床上躺著,只有鳳霞還和往常一樣高興,她還不知道從此以後就要受苦受窮了。她蹦蹦跳跳走過來,撲到我腿上問我:
“為什麼他們說我不是小姐了?”
我摸摸她的小臉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好在她沒再往下問,她用指甲颳起了我褲子上的泥巴,高興地說:
“我在給你洗褲子呢。”
到了吃飯的時候,我娘走到爹的房門口問他:
給你把飯端進來吧?”
我爹說:“我出來吃。”
我爹三根指頭執著一盞煤油燈從房裡出來,燈光在他臉上一閃一閃,那張臉半明半暗,他弓著背咳嗽連連。爹坐下後問我:
“債還清了?”
我低著頭說:“還清了。”
我爹說:“這就好,這就好。”
他看到了我的肩膀,又說:
“肩膀也磨破了。”
我沒有作聲,偷偷看看我娘和家珍,她們兩個都淚汪汪地看著我的肩膀。爹慢吞吞地吃起了飯,才吃了幾口就將筷子往桌上一放,把碗一推,他不吃了。過一會,爹說道:
“從前,我們徐家的老祖宗不過是養了一隻小雞,雞養大後變成了鵝,鵝養大了變成了羊,再把羊養大,羊就變成了牛。我們徐家就是這樣發起來的。”
爹的聲音裡噝噝的,他頓了頓又說:
“到了我手裡,徐家的牛變成了羊,羊又變成了鵝。傳到你這裡,鵝變成了雞,現在是連雞也沒啦。”
爹說到這裡嘿嘿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就哭了。他向我伸出兩根指頭:
“徐家出了兩個敗家子啊。”
沒出兩天,龍二來了。龍二的模樣變了,他嘴裡鑲了兩顆金牙,咧著大嘴巴嘻嘻笑著。他買去了我們抵押出去的房產和地產,他是來看看自己的財產。龍二用腳踢踢牆基,又將耳朵貼在牆上,伸出巴掌拍拍,連聲說:
“結實,結實。”
龍二又到田裡去轉了一圈,回來後向我和爹作揖說道:
“看著那綠油油的地,心裡就是踏實。”
龍二一到,我們就要從幾代居住的屋子裡搬出去,搬到茅屋裡去住。搬走那天,我爹雙手背在身後,在幾個房間踱來踱去,末了對我娘說:
“我還以為會死在這屋子裡。”
說完,我爹拍拍綢衣上的塵土,伸了伸脖子跨出門檻。我爹像往常那樣,雙手背在身後慢悠悠地向村口的糞缸走去。那時候天正在黑下來,有幾個佃戶還在地裡幹著活,他們都知道我爹不是主人了,還是握住鋤頭叫了一聲:
“老爺。”
我爹輕輕一笑,向他們擺擺手說:
“不要這樣叫。”
我爹已不是走在自己的地產上了,兩條腿哆嗦著走到村口,在糞缸前站住腳,四下裡望了望,然後解開褲帶,蹲了上去。
那天傍晚我爹拉屎時不再叫喚,他眯縫著眼睛往遠處看,看著那條向城裡去的小路慢慢變得不清楚。一個佃戶在近旁俯身割菜,他直起腰後,我爹就看不到那條小路了。
我爹從糞缸上摔了下來,那佃戶聽到聲音急忙轉過身來,看到我爹斜躺在地上,腦袋靠著糞缸一動不動。佃戶提著鐮刀跑到我爹跟前,問他:
“老爺你沒事吧?”
我爹動了動眼皮,看著佃戶嘶啞地問:
“你是誰家的?”
佃戶俯下身去說:
“老爺,我是王喜。”
我爹想了想後說:
“噢,是王喜。王喜,下面有塊石頭,硌得我難受。”
王喜將我爹的身體翻了翻,摸出一塊拳頭大的石頭扔到一旁,我爹重又斜躺在那裡,輕聲說:
“這下舒服了。”
王喜問:“我扶你起來?”
我爹搖搖頭,喘息著說:
“不用了。”
隨後我爹問他:
“你先前看到過我掉下來沒有?”
王喜搖搖頭說:
“沒有,老爺。”
我爹像是有些高興,又問:
“第一次掉下來?”
王喜說:“是的,老爺。”
我爹嘿嘿笑了幾下,笑完後閉上了眼睛,脖子一歪,腦袋順著糞缸滑到了地上。
那天我們剛搬到了茅屋裡,我和娘在屋裡收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