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了他的房間,站在我娘身後,偷偷看著他躺在床上的模樣,他睜圓了眼睛看著我,白鬍須一抖一抖,他對我娘說:
“你出去吧。”
我娘從我身旁走了出去,她一走我心裡是一陣發虛,說不定他馬上就會從床上蹦起來和我拼命。他躺著沒有動,胸前的被子都滑出去掛在地上了。
“福貴呵。”
爹叫了我一聲,他拍拍床沿說:
“你坐下。”
我心裡咚咚跳著在他身旁坐下來,他摸到了我的手,他的手和冰一樣,一直冷到我心裡。爹輕聲說:
“福貴啊,賭債也是債,自古以來沒有不還債的道理。我把一百多畝地,還有這房子都低押出去了,明天他們就會送銅錢來。我老了,挑不動擔子了,你就自己挑著錢去還債吧。”
爹說完後又長嘆一聲,聽完他的話,我眼睛裡酸溜溜的,我知道他不會和我拼命了,可他說的話就像是一把鈍刀子在割我的脖子,腦袋掉不下來,倒是疼得死去活來。爹拍拍我的手說:
“你去睡吧。”
第二天一早,我剛起床就看到四個人進了我家院子,走在頭裡的是個穿綢衣的有錢人,他朝身後穿粗布衣服的三個挑夫擺擺手說:
“放下吧。”
三個挑夫放下擔子撩起衣角擦臉時,那有錢人看著我喊的卻是我爹:
“徐老爺,你要的貨來了。”
我爹拿著地契和房契連連咳嗽著走出來,他把房地契遞過去,向那人哈哈腰說:
“辛苦啦。”
那人指著三擔銅錢,對我爹說:
“都在這裡了,你數數吧。”
我爹全沒有了有錢人的派頭,他像個窮人一樣恭敬地說:
“不用,不用,進屋喝口茶吧。”
那人說:“不必了。”
說完,他看看我,問我爹:
“這位是少爺吧?”
我爹連連點頭,他朝我嘻嘻一笑,說道:
“送貨時採些南瓜葉子蓋在上面,可別讓人搶了。”
這天開始,我就挑著銅錢走十多里路進城去還債。銅錢上蓋著的南瓜葉是我娘和家珍去採的,鳳霞看到了也去採,她挑最大的採了兩張,蓋在擔子上,我把擔子挑起來準備走,鳳霞不知道我是去還債,仰著臉問:
“爹,你是不是又要好幾天不回家了?”
我聽了這話鼻子一酸,差點掉出眼淚來,挑著擔子趕緊往城裡走。到了城裡,龍二看到我挑著擔子來了,親熱地喊一聲:
“來啦,徐家少爺。”
我把擔子放在他跟前,他揭開瓜葉時皺皺眉,對我說:
“你這不是自找苦吃,換些銀元多省事。”
我把最後一擔銅錢挑去後,他就不再叫我少爺,他點點頭說:
“福貴,就放這裡吧。”
倒是另一個債主親熱些,他拍拍我的肩說:
“福貴,去喝一壺。”
龍二聽後忙說:“對,對,喝一壺,我來請客。”
我搖搖頭,心想還是回家吧。一天下來,我的綢衣磨破了,肩上的皮肉滲出了血。我一個人往家裡走去,走走哭哭,哭哭走走。想想自己才挑了一天的錢就累得人都要散架了,祖輩掙下這些錢不知要累死多少人。到這時我才知道爹為什麼不要銀元偏要銅錢,他就是要我知道這個道理,要我知道錢來得千難萬難。這麼一想,我都走不動路了,在道旁蹲下來哭得腰裡直抽搐。那時我家的老僱工,就是小時候揹我去私塾的長根,揹著個破包裹走過來。他在我家幹了幾十年,現在也要離開了。他很小就死了爹孃,是我爺爺帶回家來的,以後也一直沒娶女人。他和我一樣眼淚汪汪,赤著皮肉裂開的腳走過來,看到我蹲在路邊,他叫了一聲:
“少爺。”
我對他喊:“別叫我少爺,叫我畜生。”
他搖搖頭說:“要飯的皇帝也是皇帝,你沒錢了也還是少爺。”
一聽這話我剛擦乾淨臉眼淚又下來了,他也在我身旁蹲下來,捂著臉嗚嗚地哭上了。我們在一起哭了一陣後,我對他說:
“天快黑了,長根你回家去吧。”
長根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地走開去,我聽到他嗡嗡地說:
“我哪兒還有什麼家呀。”
我把長根也害了,看著他孤身一人走去,我心裡是一陣一陣的痠痛。直到長根走遠看不見了,我才站起來往家走,我到家的時候天已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