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出了“高山仰止”的敬語。孟浩然能讓他這樣贊真是非常厲害啊!害我也忍不住遙想起老夫子的風儀來。
就為這個,我特意爬回書堆裡看了孟浩然的詩。對他的詩我本就有印象,他的詩那樣親切,原就本不是生疏冷落的。此番有了名師的點撥,再加上此時心境已不同少年時。再看“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之類的句子,真是別有感觸。
當初也就是太熟悉了,才會忽視他的好。如同母親每到冬天燉的湯水,只會說不甜,從沒在意過當中的甜。就像我們當初搖頭晃腦背熟的“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那樣漫不經心,人云亦云。從來不曾深思過,不是每個人都會在春天睡了一覺以後就能寫出這樣的天然妙語的。
這幾個平淡無奇的句子,描摹細緻,意境深遠。字字驚心動魄,又是那樣的直白輕率。
唐朝的田園詩人為數不少,但是能真正配得上評家“恬淡清真,語出自然,淡語天成”的讚譽,而又由始自終有這種氣韻的,只有孟浩然一人。他的詩句像一股新陽照耀下的禾苗泥土,散發著生動自在的田園氣息,又閒閒地透著隱逸之風。後人即使苦心摹擬,往往也只是得其神韻之一二而已。
《紅樓夢》中林黛玉所寫的“杏簾在望”一詩(其實是雪芹手筆),當中有“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盛世無飢餒,何須耕織忙”的句子,極受讚譽。但若和孟浩然的“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相比,到底傷於纖巧。雪芹是詩中有風景,浩然是詩中有氣象。以我這千年以後的局外人看,到底是“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更有風致,語淡而氣象濃,接近大巧不工的地步。
孟浩然的詩好,好在“語淡而味終不薄”。他淡泊高遠的詩風,恐怕是連李白也為之傾倒沉醉的。同是寫秋江的詩,李白寫《夜泊牛渚懷古》——
牛渚西江夜,青天無片雲,
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
餘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
明朝掛帆席,楓葉落紛紛。
孟浩然也寫《早寒江上有懷》——
木落雁南渡,北風江上寒。
我家襄水曲,遙隔楚雲端。
鄉淚客中盡,孤帆天際看。
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
明顯可以看出李白的詩學到了孟浩然的神髓。但是如果認真品味,還是會發現孟浩然的句子更高妙些。最後結句“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比“明朝掛帆席,楓葉落紛紛”更清遠恬淡。或許李白在學詩時很受過孟浩然的影響吧,日後見到這位老前輩又被他的人品風儀折服,才有如此謙遜的表示。在意態高遠這一脈上,我覺得孟浩然更與李白共通,至於他與王維之間,則是空靈恬淡的意思更接近一些而已。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二)
昨天夜裡突然想起兩句詩:“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這兩句詩的作者湮沒不彰,只知道是雲南一種煙——“茶花”的煙盒上的。很多人因為這兩句話,而迷戀上這種煙。我在想,也許李白初見孟浩然時就有這樣親切的觸動吧。
唐史載孟浩然少好節義,喜振人患難。李白仰慕他,恐怕也有二人同有俠風的因素。孟浩然亦愛酒,性疏豪。他一生經歷簡單,詩語沖淡,性格卻很豐富。遇上這樣一位素所仰慕
而又意氣相投的前輩,難怪一向狂放的李白才會收拾起不羈的狂傲,一再表示敬意。
人以群分,其實就是這樣淺顯的道理。有些人一輩子相處也只是個溫暖的陌路人,彼此點頭問好,互相關照幾句,此外,難有其他;有些人與人的相識,亦可以是花開花落般淡漠平然,彼此長久的沒有交集,只是知道有這麼一個人存在,待到遙遙一見時卻已是三生石上舊相識,以前種種只為今日鋪墊。相悅相知,卻沒有清晰完整的理由。
我因此可以理解李白為什麼在黃鶴樓送孟浩然時表現得依依不捨。而對杜甫,李白就沒有那樣激動眷戀的親切表示。雖然小杜對他倒是念念不忘。我覺得這和杜甫酒量小有直接關係,李白倒不是薄情,只是有時候不是個正常人,不喝酒他要死的。
想起那首著名的詩:“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黃鶴樓前長江岸,孟浩然登船走了,李白還依依不捨地看著遠帆,悵然若失。大概也只有“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式的一見如故,才能讓一向灑脫的仙人失了常態吧。
說起來,孟浩然是個有人緣而無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