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門卻是依循舊制。司禮監正門西開,門內朝南的一進院子種植著好些松樹柏樹,這便是內書堂了,門前的楹聯上頭是蒼勁有力的兩列大字。
“學未到孔聖門牆,須努力趲行幾步;做不盡家庭事業,且開懷丟在一邊。”
陳山站在那裡端詳了一會,方才一聲不吭地往裡頭走,徑直入了北邊正房。雖只是些閹宦讀書的地方,這裡仍然供著聖人牌位,他一絲不苟地行過禮,隨即才入了一側的屋子。
自從張太后給內書堂再次定下制度,廢了在此講習的四位翰林學士,只由習文斷字的宮奴講習之後,他這個專管內書堂的大學士地位就尷尬了起來。儘管他原本就不是願意幹此事的。可那些宮奴雖然低賤,異日學成之後承了他恩德,便是天然一股勢力,可現在連這一條都是妄想。
“大人,這是新來的六安貢茶,您嚐嚐?”
抬起頭的陳山看到一個低眉順眼的年輕宦官滿臉巴結討好的笑容,從丹漆茶盤上捧了一個鈞窯小茶盅放在炕桌上,便略略頷首,也沒有答話。直到人悄無聲息地走到了門口,他才開口叫住了他:“如今內書堂還有多少人?”
那年輕宦官聞言一愣,隨即停下步子,又轉身低下了頭:“回稟陳大人,總共六十人。”
六十個人是內書堂設立的時候就定下的數字,但這六十個人從前往往是那些太監少監的乾兒子,現在卻由於太后一句話,內書堂出身的不得為二十四衙門的首腦,無疑便斷了這些人將來出任太監少監的可能,再加上讀書之外,這些人各有各的職司,所以,如今這些人和最初比起來,已經是少了好些熟面孔,添了好些生面孔。再加上選出來的講習本身也只是司禮監的一個奉御。於孔孟之道上頭的功底有限,又教的出什麼好名堂?
“你在這伺候有兩年了吧?”
“回稟大人,小的在這伺候已經兩年零七個月了。”
陳山啞然失笑,心想這內書堂教習的頭四個翰林都被打發了回去,新的四個上任沒多久就遇上太后整飭內書堂,於是也打道回府,而他是去年中才管了這麼一攤子,算起來也就是一年多,如此看來,對面這個年輕宦官竟算得上是元老了。
“你在這伺候了這麼久,也沒個品級。就沒在內書堂那兒聽講,認認字?要知道,當初就連司禮監東廠的幾個太監少監,都在悄悄認字讀書。”
那年輕宦官依舊是雙手垂在身前,滿臉的恭謹:“大人說的是,但上頭公公們忙著認幾個字,也不過是為了不做睜眼瞎,以後被下頭糊弄,小的蠢笨,年紀又不小了,就算多認幾個字,難道還能蓋過內書堂那些孩子們?還不如老實本分一些,不求出挑,但求無過。這兩年多下來也算在幾位公公那兒混了個眼熟,再過幾天,小的就要跟著範公公做事了。”
陳山原本伸手去拿茶盞,聽著聽著手就僵住了,最後還因為心不在焉被滾燙的茶盅給燙了一下。不自然地縮回了手,他這才仔仔細細打量著這個素來在這兒伺候,小意殷勤卻不顯得話多的閹奴,漸漸有些恍惚。
那會兒因為內書堂就設在司禮監內,奉御長隨有事沒事也會過來逛逛,雜役之類悄悄在門外聽講的也不在少數。唯有這個在他房裡伺候茶水筆墨的從來不去,偏生總是有做不完的事,從茶水到針線,再到跑腿找人,總是端著一張殷勤的笑臉,鞋子沒幾天就能磨破一雙。他還暗笑這人沒出息,如今看來,這殷勤卻又知分寸的閹奴竟是最聰明不過的!
“大人,大人?”
“沒事了,你退下吧。”
眼看著那熟悉的笑臉消失在了門外,陳山只覺得一股難以名狀的疲憊從腳底升了起來。素來最重風儀的他端起茶盞猶如牛飲一般痛喝了一氣,隨即就下了炕來到書桌旁,拿起那塊墨,又倒了些水在硯臺裡,捲起袖子緩緩磨了起來。眼看漸漸蓄了大半硯臺的墨。他方才放下墨塊,在椅子上坐了下來,隨手拿過一張大箋紙鋪平,又從筆架上摘下了筆。
然而,儘管一大早得知訊息之後就已經想好,剛剛聽到那年輕宦官說的話,又真正下了決心,可臨到下筆時,他卻生出了一種深深的悲切。學成文武藝,賣給帝王家,入侍皇太孫的時候他就想象過將來執掌權柄,如楊士奇等人一般深得天子信賴,如今看來,那卻不過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夢而已。悔不該聽人蠱惑,如今那清客無影無蹤,他卻得承擔後果!
楊士奇啊楊士奇,你倒是油鹽不入,可我就不信你那個兒子不會再闖禍!杜楨,你別以為翁婿同朝很風光,那是遲早要招人忌的!至於楊溥……莫不成你準備熬到別人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