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不在意我是個中國人,無非認作一介同行,彼此幹著同樣的勾當,簡直像是昔時上海弄堂裡的小兒,只要見得誰手裡攥著彈弓或蟋蟀之類,即率爾趨前玩作一堆。他倆從不向我問及中國的事情,一如身為美國人,他們也殊少談及美國:那是與藝術無關的話題——似乎也無關乎友誼。
可是我每瞧著馬克的藍眼睛,還有從襯衣領子口躥出來的淡淡的胸毛,從未忘記他是番邦的夷人,我是此地的異族——我畢竟不能超脫於種族的狹隘心理和自我設限。語言不同多少也是障礙吧,可是在同胞同行中每當言不及義不知所云的場合,我已學會顧左右而言他。
說來好玩,馬克在我的畫室裡見過幾回奧爾。奧爾幾乎不理他,握手、招呼後,兀自回座繼續畫。奧爾自尊,馬克尊敬奧爾的自尊。同行間不交一言倒也另是一番天趣,夾在當中,我卻是多少有點尷尬,可兩位白人藝術家瞧著都比我坦然。
1995年秋風吹起,我失去了畫室,又正要到臺灣去辦展覽。二十幾幅大畫再度運回紐約時,我的居家寓所是擱不下的。送交的地址在哪裡,接收人又是誰,一時都成了問題。清談的朋友也有幫忙託付的事情,馬克一口承應。他的畫室是大的。幾個月後,貨櫃車開到他的畫室樓門前。上下卸畫進出電梯,他比我還當心,躬身彎腰好不認真。歸置停當,馬克很得意的樣子,取出上好的乳酪和威士忌。事前,單據簽收他早已一應辦齊,高額費用也預先墊交了。
來年我的新畫室小得多了,我去取回大畫時,馬克又是一絲不苟動手幫我忙完全程。貨櫃車啟動前,他半是認真半開玩笑地說:都取走了麼?它們放在這兒時,我還真想也來畫有色彩的畫呢。
他早在說要有大的改變。他的所有作品都是單色的,畫了近二十年。
我也面臨改變,畫布尺寸先就得小下去,不再是大型的並置雙聯或三聯畫,而是一些寫生書本的靜物畫。他過來看,將腦袋那樣的彎到旁邊,喃喃地說:“我不太確定,不太確定,但我自己也正在麻煩中呢。”他好久不能畫出新的作品,去了,只是聊。他的畫室永遠嚴嚴實實拉緊窗簾。1997年,他輾轉由另一位畫家介紹我去拜訪老一輩名家——那位專畫政治暴力的利昂·戈盧布先生。駝背的利昂也是那麼沉吟半晌,要再“好好談談”,我喜歡他的坦率:NO!這個不好,我不喜歡。可是這幾幅,你相信我嗎?我真喜歡。
事後我向馬克轉告利昂的意思。幾天後他來電話,沉默了一陣,馬克說道:“聽著,丹(這是美國人對我名字的簡稱)!我在想戈盧布的意見,他是對的。我希望你還是畫並置的聯作。最近的那些靜物很美,但是我不希望你又回到傳統去,我們不能替代你在這兒的經驗,有些事只有你才能做!你知道嗎?”
我並未將“回到傳統”的靜物給利昂看。我也不知道什麼事才是我能做的:國中同行勸我還像過去那樣畫,馬克勸我不要回到傳統去。我想要棲身的是不是就在二者之間的地帶?或許雙方都在提醒我的迷失?但這都不重要,我發現很久沒有得到這樣誠摯的忠告——我不曾對馬克報以同樣的誠摯,毅然告訴他我怎樣想他的畫,就像我從未對奧爾說出我真實的想法。並不因為奧爾沒有成功而馬克是成功者,我自己知道,我久已失去了無保留的誠摯。
在馬克的畫室裡有一枚他自制的桃木圓盤,盤面刻寫著上千個不同的字詞,他說,如果他想不出畫題,就旋轉盤面,看轉動停止時指向盤心的字詞是什麼,而後取作題目。這兩年,我與馬克的交談也在隱約尋找別的話頭。紐約藝壇的一動一靜久呈疲態,我已變得要由馬克告訴我畫廊展覽的新鮮家常,好像我並不住在這個城市。去夏他約我去看畫廊裡年青一代的作品,我因故未去,而他也從80年代的弄潮兒退為一介旁觀者,另有一層意思要來與我說:“大家不再爭辯。沒有主流了。對今天的青年來說,我的作品恐怕觀念太多,他們什麼都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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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藝術家肖像——坦希(5)
我不在紐約的“大家”和“主流”之中。我只是馬克的朋友。在他那兒,“他們”似乎換了指稱的物件,忽然,我明白馬克已是“前輩”。
他的遙遠的前輩是馬格里特。他跳過對馬格里特心懷崇敬的美國前輩約翰斯和勞申伯格,試圖針對那位比利時大師不曾遇到的當代境況而在畫布上發表意見。他帶著談起對自己影響重大的人而常有的那麼幾分諱莫如深的口吻提到馬格里特,僅只一兩次。而他的特質會讓我想到馬格里特:潛伏、冷靜、沉思,對哲學與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