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這樣的淳風,雍正皇帝①要除掉他的弟兄,就先行御賜改稱為“阿其那”與“塞思黑”②,我不懂滿洲話,譯不明白,大約是“豬”和“狗”罷。黃巢③造反,以人為糧,但若說他吃人,是不對的,他所吃的物事,叫作“兩腳羊”。
時候是二十世紀,地方是上海,雖然骨子裡永是“素重人道”,但表面上當然會有些不同的。對於中國的有一部分並不是“人”的生物,洋大人如何賜諡,我不得而知,我僅知道洋大人的下屬們所給與的名目。
假如你常在租界的路上走,有時總會遇見幾個穿制服的同胞和一位異胞(也往往沒有這一位),用手槍指住你,搜查全身和所拿的物件。倘是白種,是不會指住的;黃種呢,如果被指的說是日本人,就放下手槍,請他走過去;獨有文明最古的黃帝子孫,可就“則不得免焉”了。這在香港,叫作“搜身”,倒也還不算很失了體統,然而上海則竟謂之“抄靶子”。
抄者,搜也,靶子是該用槍打的東西,我從前年九月以來④,才知道這名目的的確。四萬萬靶子,都排在文明最古的地方,私心在僥倖的只是還沒有被打著。洋大人的下屬,實在給他的同胞們定了絕好的名稱了。
然而我們這些“靶子”們,自己互相推舉起來的時候卻還要客氣些。我不是“老上海”,不知道上海灘上先前的相罵,彼此是怎樣賜諡的了。但看看記載,還不過是“曲辮子”⑤,“阿木林”⑥。“壽頭碼子”雖然已經是“豬”的隱語,然而究竟還是隱語,含有寧“雅”而不“達”的高誼。若夫現在,則只要被他認為對於他不大恭順,他便圓睜了綻著紅筋的兩眼,擠尖喉嚨,和口角的白沫同時噴出兩個字來道:豬玀!
六月十六日。
(原刊1933年6月20日《申報·自由談》,後收入《準風月談》)
①雍正皇帝(1678—1735)即清世宗,愛新覺羅·胤禛,康熙皇帝第四子,即位後改年號雍正。他以陰謀取得帝位,後採用高壓手段對付與帝位有爭的諸弟。
②“阿其那”與“塞思黑”“阿其那”即康熙第八子允禩,康熙四十七年(1708)曾謀取儲位;“塞思黑”即康熙第九子允禟,允禩謀儲時最有力的支持者。雍正四年(1726),二人被黜宗削籍,改名為“阿其那”、“塞思黑”,意為狗與豬。
③黃巢(?—884)曹州冤句(今山東曹縣)人,唐末農民軍首領。《舊唐書·黃巢傳》稱其“俘人而食”,後文所謂“兩腳羊”系南宋莊季裕《雞肋編》裡的說法。
④前年九月以來指1931年“九一八”事變以來。
⑤“曲辮子”上海方言:鄉里鄉氣。
⑥“阿木林”上海方言:傻里傻氣。
“吃白相飯”
要將上海的所謂“白相”,改作普通話,只好是“玩耍”;至於“吃白相飯”,那恐怕還是用文言譯作“不務正業,遊蕩為生”,對於外鄉人可以比較的明白些。
遊蕩可以為生,是很奇怪的。然而在上海問一個男人,或向一個女人問她的丈夫的職業的時候,有時會遇到極直截的回答道:“吃白相飯的。”
聽的也並不覺得奇怪,如同聽到了說“教書”,“做工”一樣。倘說是“沒有什麼職業”,他倒會有些不放心了。
“吃白相飯”在上海是這麼一種光明正大的職業。
我們在上海的報章上所看見的,幾乎常是這些人物的功績;沒有他們,本埠新聞是決不會熱鬧的。但功績雖多,歸納起來也不過是三段,只因為未必全用在一件事情上,所以看起來好像五花八門了。
第一段是欺騙。見貪人就用利誘,見孤憤的就裝同情,見倒黴的則裝慷慨,但見慷慨的卻又會裝悲苦,結果是席捲了對手的東西。
第二段是威壓。如果欺騙無效,或者被人看穿了,就臉孔一翻,化為威嚇,或者說人無禮,或者誣人不端,或者賴人欠錢,或者並不說什麼緣故,而這也謂之“講道理”,結果還是席捲了對手的東西。
第三段是溜走。用了上面的一段或兼用了兩段而成功了,就一溜煙走掉,再也尋不出蹤跡來。失敗了,也是一溜煙走掉,再也尋不出蹤跡來。事情鬧得大一點,則離開本埠,避過了風頭再出來。
有這樣的職業,明明白白,然而人們是不以為奇的。
“白相”可以吃飯,勞動的自然就要餓肚,明明白白,然而人們也不以為奇。
但“吃白相飯”朋友倒自有其可敬的地方,因為他還直直落落的告訴人們說,“吃白相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