癖好、傾向、習慣,都像枯死的樹葉,被他想象力量的暴風一掃而光。
他也許看見了她的臉色,因為他又解釋說——
“對那些從我身邊離開的人,我會更關愛他們,”他又玩世不恭地補充說,“上帝知道的;也許有一天我們都過膩了,我們就又湊合到一塊兒了;這樣的人有成千上萬呢。”
他在當天就開始收拾行李,她也上樓收拾行李去了。他們兩個人都知道,他們心裡都明白,明天早晨也許是永遠分別了,儘管他們在收拾行李的過程中,都作出種種猜測寬慰自己,因為他們都是那樣一種人,任何永久的別離都是痛苦的。他知道,她也知道,雖然互相吸引對方的魅力——在她那方面並不是靠才藝——大概從他們分別的第一天起就會比以往更強烈,不過時間一定會慢慢使它減弱的;那些反對他把她作為主婦接受的種種實際理論,也許從一個旁觀者的眼光去看就會變得更加清楚了。而且,當兩個人一旦分開了——一旦放棄了共同的居室和共同的環境——新的蓓蕾就會在不知不覺中生長出來,把各自空白的地方填補起來;難以預料的事情也可能妨礙了著意的安排,過去的計劃就被忘記了。
第三十七章
午夜靜靜地來了,又悄悄地走了,因為在佛盧姆谷裡沒有報告時刻的教堂。
凌晨一點後不久,過去曾經是德貝維爾府邸的屋子,黑沉沉的一片,裡面傳出來一陣輕微的咯吱咯吱的聲音。睡在樓上房間裡的苔絲聽見了,驚醒過來。聲音是從樓梯拐角處傳來的,因為那層樓梯像往常一樣釘得很鬆。她看見她的房間門被開啟了,她丈夫的形體邁著異常小心的腳步,穿過那一道月光走了進來。他只穿了襯衫和襯褲,所以她最初看見他的時候,心裡頭一陣歡喜,但是當她看見他奇異眼睛茫然地瞪著,她的歡喜也就消失了。他走到了房間的中間僵硬地站在那兒,用一種難以描述的悲傷語氣嘟噥著說——
“死了!死了!死了!”
克萊爾只要受到強烈的刺激,偶爾就會出現夢遊的現象,甚至還會做出一些奇怪的驚人之舉,就在他們結婚之前從市鎮上回來的那個夜晚,他在房間裡同侮辱苔絲的那個男人打了起來,就屬於這種情形。苔絲看出來,是克萊爾心中繼續不斷的痛苦,把他折磨得夜裡起來夢遊了。
她在心中,對他既非常忠實,又非常信任,所以無論克萊爾睡了還是醒著,都不會引起她的害怕。即使他手裡拿著一把手槍進來,一點也不會減少她對他的信任,她相信他會保護她。
克萊爾走到她的跟前,彎下腰來。“死了!死了!死了!”他嘟噥著說。
他用同樣無限哀傷的目光死死地把她注視了一會兒,然後把腰彎得更低了,把她抱在自己的懷裡,用床單把她裹起來,就像是用裹屍布裹的一樣。接著他把她從床上舉起來,那種尊敬的神情就像是面對死者一樣。他抱著她從房間裡走出去,嘴裡嘟噥著——
“我可憐的,可憐的苔絲——我最親愛的寶貝苔絲!這樣的甜蜜,這樣的善良,這樣的真誠!”
在他醒著的時候是絕對不肯說出口的這些甜言蜜語,在她那顆孤獨渴望的心聽來,真是甜蜜得無法形容。即使是拼著自己已經厭倦了的性命不要,她也不肯動一動,或掙扎一下,從而改變了她現在所處的情景。她就這樣一動也不動地躺著,簡直連大氣也不敢出,心裡不知道他要抱著她幹什麼。他就這樣抱著她走到了樓梯口。
“我的妻子——死了,死了!”他說。
他累了,就抱著她靠在樓梯的欄杆上,歇了一會兒。他是要把她扔下去嗎?她已經沒有了自我關心的意識,她知道他已經計劃明天就離開了,可能是永遠離開了,她就這樣躺在他的懷裡,儘管危險,但是她不害怕,反而覺得是一種享受。要是他們能夠一塊兒摔下去,兩個人都摔得粉身碎骨,那該多好啊,該多稱她的心願啊。
但是他沒有把她扔下去,而是藉助樓梯欄杆的支撐,在她的嘴唇上吻了一下——而那是他白天不屑吻的嘴唇。接著他又把她牢牢地抱起來,下了樓梯。樓梯的鬆散部分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但是也沒有把他驚醒過來,他們就這樣安全地走到了樓下。有一會兒,他從抱著她的雙手中鬆出一隻手來,把門栓拉開,走了出生,他只穿著襪子,出門時腳趾頭在門邊輕輕地碰了一下。但是他似乎並不知道,到了門外,他有了充分活動的餘地,就把苔絲扛在肩上,這樣搬動起來他感到更加輕鬆些。身上沒有穿多少衣服,這也為他減輕了不少的負擔。他就這樣扛著她離開了那所屋子,朝幾碼外的河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