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明白他為何突然發怒。若是因我的不敬之舉,可他又毫無責罰之言;若非因為我,那又是為何?
我微側了臉,只見那一窗如水月色,斜浸在楓丹畫屏之上,泛著濛濛的銀光。
窗外梅花瘦影疏橫。
正文 第四章 暗流之宴
那一夜之後,趙匡胤再不曾來這汴京城西北的荊館。
我每日除了靜臥養傷,便是觀望庭院中瘦梅虯枝,野塘荻蘆。江北寒冬,冷峭蕭素,即使是彤雲風掃雪初晴之時,也只有天外三兩聲孤鴻,令人倍覺淒涼。
我無比懷念那柳絲春雨、香霧重幕中的江南,懷念玉碎花凋於病榻的大周后,懷念與我一同歸為臣虜、音訊不明的小周後,每每思及,悽婉悱惻。夜半夢迴,於明月樓上吹笛,但見千里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終忍不住淚如雨下。
流珠實是個極聰慧的女子。大周后遺有數百首舊曲,皆是靈音仙律,惜戰亂之後失佚甚多,只有流珠能毫無疏漏地追憶出來,一曲曲彈唱,稍稍寬慰我思念之苦。
秋水因雜役之事往來於內城與荊館之間,倒是聽聞了不少宮闈密事,拿來與我說笑,逗我開懷。
最常被她戲謔譏誚的便是趙匡胤,儘管她赤子心性純真可愛,畢竟還是對戮殺她父兄的仇人心懷怨懟。
一次,她帶著天真又靈氣的小女子所特有的狡黠神色,對我道:“主上,秋水跟您說個笑話可好?”
我捉弄她:“就算我說不好,你也忍不住要講的不是?”
她鼓著腮幫生氣,最後還是眉飛色舞地說了:“主上,秋水聽說啊,前些日,趙匡胤去太廟祭祖,見廟中陳設著泗濱浮磬、雲雷鼎簋、琮璜珩鉞等物件。那個大老粗啊,一個都不識得,便問侍臣:‘此乃何物?’禮官答:‘皆是祭祖禮器。’主上,你猜猜,那趙匡胤如何說?”
我就想那趙匡胤介冑武將出身,定然不識這些貴族器物,便饒有興致地問道:“他說什麼了?”
秋水憋著笑道:“他說,‘我祖宗哪識得這些東西!’便命人將禮器撤了,換上日常百姓的碗碟。直至祭祀結束後,才猛然醒悟身份已不同以往,忙又命人將撤去的禮器重新擺上,好一番折騰!”
話音未落,不僅是秋水,連流珠都揉著肚子樂不可支。我伏在榻上忍笑,險些將衾面咬穿了。
轉眼已至二月,我背上傷勢好了甚多,可以下榻自行走動了。見庭下白梅又發了新枝,心中感慨,便鋪卷研磨,提筆書到:“失卻煙花主,東君自不知。清香更何用,猶發去年枝。”
墨跡尚淋漓,有內侍前來宣詔,命我於己卯日入宮,參加皇上壽宴。內侍臨走時,留下一件淺藍色錦袍,意味深長地道:“皇上特賜衣袍,賀壽之宴,侯爺切不可再著白衣。”
我拎起那錦袍一瞧,衣料竟是我江南宮中特產,用夜間露水染制而成的“天水碧”,睹物思故,不由愁腸百結。我自國破之日,便暗立誓言,終生只著白衣素縞,他的賞賜,我心領,卻無從消受。
己卯日酉時,我依然一身素袍白衣,乘坐魚皮為飾的幃車進了皇宮。
內殿中,燭明香暗,笙歌輕繚。不僅是朝堂重臣,連近來收降的楚、蜀、南漢等國的舊君,也各列一席。
趙匡胤還未至。臣子們於等候中交頭接耳,低聲言笑。
我入席,雙手按膝,端然靜坐。
然則樹欲靜,風不止。
四周竊竊私語之聲起伏,用我恰好能聽聞的音量,匯作一股股險惡的暗流。又如一支支毒辣刺骨的唇槍舌箭,毫不留情地向我投擲,恨不得叫我千瘡百孔。
“……男子生得這般殊容,必為妖孽……”
“……快瞧他右目,果真是目有重瞳,瞳色琥珀,異相啊……禹帝、項羽皆重瞳,一為聖人、一為英雄,他倒做了階下之囚……”
“……傳聞他的宮女曾犯下大逆之罪,皇上竟未將他抄斬,只罰了一百鞭了事……今日聖宴居然一身素服,還真是有恃無恐……”
“……王大人難道未聞他所作之詞,‘眼色暗相鉤,秋波欲橫流。雨雲深繡戶,魂迷春夢中’,一派淫冶香豔啊!嘿嘿,其中奧妙,王大人還不明白麼?……”
我垂目而坐,一言不發,將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只有軀體上的痛楚,才能稍緩我心中血淚與苦痛。
許久之後,趙匡胤一身明黃龍袍,於眾多內侍簇擁下進了殿來。
他一眼便見我一身素服,目中怒芒簇簇跳動,終卻隱忍,並未當眾發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