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下榻行走,覺得身體大不如前了,天氣稍一轉冷,風寒與舊疾纏身,自傷自嘲之下,寫些“憔悴年來甚,蕭條益自傷。風威侵病骨,雨氣咽愁腸”之類詩句,也不知怎的流了出去,太醫與藥材成了我這靜居幽院的常客,卻始終不說奉誰之命。一次流珠拿話去套,一個稍年輕的太醫說漏了嘴,才知曉是新受封的武功郡王德昭暗中囑咐,回想起那少年依戀關懷的目光,不由心中暖意瀠洄。
趙光義大約是忙過了登基大典,大規模排除異己、網羅培植了大批心腹大臣後,百無聊賴之時又想起我來,除去我“違命侯”的辱稱,加封“隴西郡公”。我接旨後,不得不前往皇宮覲見謝恩。
趙光義而今的寢宮是長春殿,那萬歲殿早已封閉,成了皇宮內城中最諱莫如深的秘密。宮人與朝臣們彼此心照不宣,這禁忌的話題不被任何人提起,隱約聽聞有個知曉內情的內侍潛逃了出去,趙光義自然是竭力搜捕,終一無所獲。我遙望萬歲殿鉤心鬥角的簷牙斗拱,微微冷笑:苛制又如何,滅口又如何,總歸逃不出後世史家的一枝刀筆,弒兄篡位,將成為他終生無法抹去的汙點。
長春殿,趙光義正悠閒地品茗,後堂琴音柔媚地瀰漫著,縹緲如仙樂。我行了君臣之禮,例行公事般叩謝了皇恩,只想儘早離開這冰冷森然的地方。
趙光義卻若有若無地笑著,似乎眼前是一盤極鮮美的佳餚,卻又抑制著狼吞虎嚥的慾望,盤算著該從何下口、細細品嚐,才不會有意猶未盡的遺憾。他的目光令我不寒而慄。
他微笑道:“聽聞愛卿詩詞音律書畫無一不精,朕宮中一位妃子奏得極好的琴,還請愛卿品評一番。”
我默然欠身,側耳聆聽空中輕柔曼妙的琴音,如深山幽谷的松風流泉般輕響,飄逸、恬淡,消弭了一切塵世間的紛紛擾擾……陡然心中一震!這指法,這樂風……像極了她!
我面色一變,正欲衝進帷幔之後的內室,卻被趙光義一把扣住腰身拖了回來,雙臂圈制著摁在他膝上。他附在我耳邊輕笑:“平日倒不見你這般性急,莫非是對朕的這位淑妃一‘聞’鍾情了?”
奮力撬著他緊箍在我腕上的手指,我急道:“她是誰?告訴我她是誰?”
他欣賞著我徒勞無功的掙扎,悠然道:“她原是皇兄封誥的命婦,某日在皇宮內觸柱自盡,可惜只是當場昏死,事後又被太醫救活過來。不知為何,皇兄對外聲稱她自盡而亡,其實是將她鎖於冷宮之中。朕前去探望時,她已受激過度失了神智,連自己都不認識了。朕好心照料她,她感激涕零以身相許;朕見她秀外慧中、溫柔賢淑,便收她做了妃子……咦,天冷得緊,愛卿為何沁出汗來?莫不是又發熱了?”
我咬牙,直至口中泛起鐵鏽味,低聲道:“求皇上讓下臣見她一面。”
他笑著用指尖輕輕摩挲我咬破的下唇:“愛卿言重了,朕本就是想為你引見淑妃,何須求呢?”說著刁著我的腕,一同進了內室。
奏琴的宮裝女子收了手,起身行禮,笑盈盈地抬起臉來:“皇上。”
“愛妃,可記得朕曾與你提起過的精通音律的李大人?這位便是了。”
她對我嫻靜地淺笑頷首,氣度高華,舉止雍容,“見過李大人。”
我卻幾乎站立不穩,失聲道:“女英……你……你不記得我了?”
她微微一怔,似乎不悅於我的失禮,卻不好表露,只將目光投向趙光義。那是怎樣的目光啊,溫柔繾綣,滿含深情如江南仲春最柔潤的碧波、最婉轉的笙歌,將我片片扯碎,挫骨揚灰。
趙光義對她笑道:“李大人大約是乍見清華,未飲先醉了。愛妃何不泛歌一曲,好喚醒喚醒他?”
她為這不甚高明的恭維飛紅了粉面,輕柔地甜蜜地微笑著,復坐奏琴,輕啟朱唇。
“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春風復多情,吹我羅裳開。朝登涼臺上,夕宿蘭池裡。乘月採芙蓉,夜夜得蓮子。仰頭看桐樹,桐花特可憐。願天無霜雪,梧子解千年。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復何似……”她用一腔吳儂軟語唱的,是子夜四時歌,弦無凝塞、喉無滯音,綿綿情意溢於曲外,不時將那一雙含羞帶怯的眸子去望他,只恐他不解歌中之意。
我卻在柔美樂音之中,悲極痛極之後,大徹大悟。
原來,所謂情,所謂愛,也只不過是一種感覺,一段記憶。當記憶不再,感覺遂失,情愛自然也就消亡了;而新的感覺,新的記憶,便是另一份情愛的開端……這般結局,對小周後,對我,都是完滿且寬容的。小周後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