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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

死時才三十八歲。她的姐姐即我的姨媽剛過三十歲就撒手塵寰了。母親彌留時痛切地說:她的病是沒救了,一家子都是毀在這病上的。我到如今說不明白,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家族病,它為什麼如此惡劣?可怕的病症,可憐的一家!

人非草木,往往鐵石。其實並非鐵石,因為生死之際,人還是超脫些好,這會讓你多難的靈魂少些痛苦。

舅舅死了,我知道我不會流淚的。十一年前母親的喪禮上,我且無淚,何況如今?淚其實是有的,在夜裡,在心裡,淚落肝腸泛酸苦。

舅舅死於東北,吉林省白山市孫家堡子鎮。根據他的遺願,他的族人前去帶回了他的骨灰。他不單是要千里迢迢歸故土,而是要同時回到祖先那裡去了。喪禮是在東北舉行的,魂歸故土已是如此草率和冷清。舅媽沒有回來,他們唯一的兒子也沒有回來。舅媽不能生育,這表弟是領養的,年十歲,正上三年級。我們接信趕到五里外馬山村的墳場時,只見小小墳包上一疙瘩一疙瘩的新土,安葬他的人也沒有來得及拍勻它。我們布了菜,燒了紙。舅舅的大舅哥兩眼直勾勾向前,兩膝撲騰跪倒,假哭兩聲,於是我也極可笑地模仿了跪和拜,未等學成,老師就不教了,儀式已告完結。這大舅哥忙著掏菸袋,一面招呼著我們回家去,並問每個人莊稼收得怎樣了。

人有聲帶和淚腺,根據需要靈活運用。有時只需要前者,有時需要二者搭配,有時只需要後者。可我一樣也沒有發動。是做外甥的道理嗎?我不禁自問。

我不能忘懷我的舅舅,正如難忘我的母親一樣。

我的小名叫前進,是舅舅給起的。小時候人人叫,長大沒人叫了,自己卻時時想起,念念不忘,還經常從中獲得鼓舞的力量。我因此十分感戴舅舅,儘管多年疏於音信。我生在一九六六,那是一個急轉直下的狂熱的年頭,舅舅如此給我命名,當然離不開那個大背景。如今那個背景早已煙雲似的消失了,我們每個人,我們的社會生活都已獲得了長足的進步和發展,世界是在一刻不停地前進著。舅舅自然是一個極普通的農民,惟其普通,才會對黨對領袖一百分地忠誠,也惟其普通,他才更懂得務實,認實理。他不是哲人,可是他以命名的權威為我指明瞭人生的方向:永遠奮鬥!永遠前進!

舅舅一家為謀生而移居東北,阻隔了我們的人事往來和感情交流,但在時光的舞臺上,我註定忘不了賜我乳名的人,他代表我生命的源頭,照亮生前與身後。

但願每個人都是情種,也希望人人都是思想家。

感激與憤怒

去年金秋時節,詩集《初雪》剛剛出版,我就選一冊印裝最佳的,寄贈上海大學文學院戴厚英先生。當時再三斟酌,才決定以“先生”相稱,現在想來,可以一直這樣稱呼了。一個特殊的稱謂,往往表達更多的敬意。

書寄出不足十天,便收到一封沉甸甸的覆函,開啟來,是先生的三本大著:《人啊人》、《我的故事》和最新出版的《腦裂》。這是一份豐厚的贈禮,勉勵我堅守文學陣地,永遠追求,永遠勤奮。著作之外附有一信,信後附一篇優美的短文:《泥濘的夢》(列印件)。信中說:《我的故事》是最後一本,手頭已無,請妥善儲存。信中還說,她開啟《初雪》,便一口氣讀了下去,彷彿受到這些小詩淡淡哀愁的田園氛圍的感染,當天夜裡她便做了一個“泥濘的夢”。在這篇短文裡,先生以過人的敏銳,認為我是一個抱定了成功信念的奮鬥者,卻為命運裡無邊的泥濘所阻隔。象我這樣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先生自然是素不相識,但透過《初雪》,她能想象得出,在我“親近的田園裡,有太多的陰雨。”先生如此富於同情,如此善解人意,至今想來,仍感動如初。

此後,《我的故事》被女友孟氏借去,女友又轉借了別人,幾經易手,終於無法追回。《泥濘的夢》夾在書頁之間,也一同散失了。我為此記恨了女友,也請先生給我記過。不能忠實地儲存先生的著作,也便喪失了對先生最好的紀念。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今年八月二十五日,先生慘遭兇徒殺害,社會各界為之震驚。災難發生在社會安定、文化昌明的今天,不敢置信,怎能接受?每一顆有良知的心,都如刀割一般。想想戴先生的丈夫聞捷老師的死,想想戴厚英先生的死,我們的心不能不沉重萬分。儘管年代變遷,背景殊異,性質有別,但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令人憂傷地暴露了這個世界鋼鐵建構中脆弱的一面,讓善良的人們痛呼生死無常。有國法在,身後事不難處置,但是誰又能保證;今後不再發生類似的悲劇呢?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