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新朋友看起來像個詩人,”威克斯說,焦慮而刻薄的嘴角上掛著一縷淡淡的笑容。
“他本來就是個詩人。”
“他這樣告訴你的嗎?要是在美國,我們會管他叫大飯桶。”
“可是我們又不在美國。”菲利普冷冷地說。
“他多大啦?25歲?可是他除了待在公寓寫詩外,什麼事也不幹。”
“你不瞭解他。”菲利普生氣地說。
“不,我瞭解他!像他這樣的人我見過了147個了。”
威克斯的眼睛閃閃發亮。但菲利普不懂這是美國人的幽默,噘著嘴,板著面孔。在菲利普看來,威克斯像是個中年人。但事實上,他不超過30歲。他身材修長,像個學者似的,有點駝背;腦袋長得又大又醜,頭髮清淡稀疏,面板呈土褐色,薄薄的嘴唇,細長的鼻子,額骨突出,樣子顯得粗野。他的態度冷淡、刻板,既無生氣,也無激情;但他有一種奇怪的輕浮的氣質,這使那些一本正經的人很為難,而威克斯出於本能,自然與這些人混在一起。他在海德堡學神學,但在這兒的其他本國神學生對他卻持懷疑態度。他的異端思想使他們望而生畏。他那異想天開的幽默激起了他們的非難。
“你怎麼能認識147像他這樣的人呢?”菲利普一本正經地問。
“我在巴黎的拉丁區見過他;我在柏林和慕尼黑的寄宿公寓裡見到過他。他住在佩魯賈和阿西西①的小旅館裡。在佛羅倫薩他這樣的人成打地站在包提柴裡②的畫前,他這樣的人佔滿了羅馬西斯廷教堂的席位。在義大利,他喝的葡萄酒多了一點;在德國,他喝的啤酒毫無節制。凡是正確的東西,不論是什麼,他一概讚美。不久的將來,他打算寫一部鉅著。想一想吧,有147部鉅著蘊藏在147位偉人胸中。可悲的是,這147部鉅著一部也寫不出來。然而世界照樣在前進。”
①佩魯賈和阿西西皆為義大利城市。
②包提柴裡(1444?—1510):義大利畫家。
威克斯說得很認真,可是長篇大論結束時,他那雙灰色的眼睛閃爍著。菲利普臉紅了,他明白這位美國人在取笑他。
“你胡說八道!”菲利普生氣地說。
ⅩⅩⅧ 威克斯在厄寧夫人家的後頭租了兩間小房間,其中一間做會客室,用來接待客人,倒也夠舒適的。每當晚飯後,威克斯也許受詼諧和幽默的驅使,常常邀菲利普和海沃德到屋裡聊天,這一點,他那些在馬薩諸塞州坎布里奇的朋友們望塵莫及。他很殷勤地接待他們,定要他們坐在房間裡僅有的兩張舒適的椅子上。雖然他本人並不喝酒,卻客客氣氣地在海沃德手旁放了兩瓶啤酒,菲利普看出了這其中的諷刺意味。每當爭論激烈,海沃德的菸斗熄滅了,他非要替他劃火柴不可。他們剛結識的時候,出自名牌大學的海沃德對哈佛大學畢業的威克斯擺出一副傲慢的態度;他們偶然談到希臘的悲劇作家時,海沃德自認為對這個問題可以權威地發表議論,於是便擺出一副說教的姿態,而不是以互相探討的口氣。威克斯臉上帶著謙虛的笑容,彬彬有禮地聽海沃德講完,然後,他向海沃德提出一二個表面聽起來很天真,其實很狡詐的問題。海沃德不知是計,照樣滿不在乎地回答,威克斯先是委婉表示異議,然後糾正了事實上的錯誤,接著又引用某位不大知名的拉丁評論家的話,繼而又提到一個德國權威;最後,事實證明威克斯是個學者。威克斯隨和地,抱歉地微笑著,把海沃德說的話駁得體無完膚。他客客氣氣地暴露了海沃德膚淺的學識。他以溫和的諷刺嘲笑了他幾句。菲利普不能不看出海沃德是個大傻瓜,而海沃德還不懂得住嘴,一氣之下,變得更自信了,還力圖狡辯。他語無倫次,信口開河。威克斯在一邊友好地加以糾正。海沃德虛妄地推論,威克斯則證明他的推論是荒謬的。威克斯承認自己在哈佛教過希臘文學。海沃德輕蔑地付之一笑。
“我早就料到了。當然,你是像一位教師那樣來讀希臘文學的,”他說,“而我是像詩人那樣來讀的。”
“那麼,當你對作品的意思不甚瞭解時,你是否反覺得它更有詩意呢?我認為,只有在天主教裡,誤譯才能改善原意。”
最後,海沃德喝完啤酒,心情激動,頭髮散亂,從威克斯的房子出來。他生氣地把手一揮對菲利普說:
“沒錯,這傢伙是個書呆子,他對美沒有真切的感受。精確是辦事員的美德。我們著眼的是希臘人的精神。威克斯就像這樣的一種人,他跑去聽魯賓斯坦①演奏,卻又埋怨他彈錯音符。彈錯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