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來,這樣看問題太自私了。”
“但是,你認為人們幹事有不出於自私動機的嗎?”
“是的。”
“這是不可能的。當你年紀大點的時候,你就會發現,要使世界成為一個尚可忍受的生活場所,首先需要認識到人類的自私是不可避免的。你要求別人不自私,要求別人應該為你犧牲他們的願望,這種要求是荒謬的。他們為什麼應該犧牲呢?當你承認這樣的事實:人生在世都是為了自己,你也就不會對同胞有所奢求了。他們不會使你失望,你也會更加寬容地看待他們。人在一生中只追求一件事——享樂。”
“不對!不對!不對!”菲利普喊道。
克朗肖咯咯地笑了。
“我用了一個你的基督教精神認為貶義的詞,你就像一匹受驚的小馬那樣跳了起來。你有價值的等級觀念,享樂在階梯的最底層;而你有點興奮地談到了自足、責任,慈善和真誠。你把享樂只看作是種官能享受。創造你們的道德的可憐的奴隸們鄙視他們幾乎無力享受的慾望的滿足。假如我說的是幸福,而不是享樂,你也不至如此吃驚。幸福這個詞兒聽起來不那麼令人震驚,而你的心也從伊壁鳩魯①的豬圈進入了他的花園。但我還是要說享樂,因為我看出人們圖的正是這個。我不認為他們圖的是幸福。正是快樂潛伏在你的每個德行之中。人之所以有所行動,是由於行動對他有好處。當這些行動對別人也有益處時,它們就被認為是美德了。假如他發現施捨是種享樂,那麼他是大慈大悲的;假如他發現幫助別人是種享樂,那麼他是樂善好施的;假如他發現為社會工作是種享樂,那麼,他就是熱心公益的。但是,你給一個乞丐兩便士,那是為了你個人的享樂,正如我喝另一瓶威士忌加蘇打水是為了我個人的享樂一樣。我比你誠實,既不為自己的享樂自吹自擂,也不要求你的讚揚。”
①伊壁鳩魯(公元前342?—270):佔希臘傑出的唯物主義者和無神論者。
“可是,你難道從來不知道人們做他們不想做的事,而不是去做他們想做的事嗎?”
“不,你的問題提得太蠢了,你的意思是:人們寧願接受即刻的痛苦,而不願接受即刻的享樂。反對你的這個問題,便猶如你提出的方式一樣蠢了。顯然,人們寧願接受即刻的痛苦,而不願接受即刻的享樂,但只是因為他們期望將來得到更大的享樂。享樂常常是虛幻的,但人們算計上的錯誤不能歸咎於規律的錯誤。你感到迷惑不解,是因為你不能拋棄享樂只是感官上享受的想法的緣故。可是,孩子,一個為國捐軀的人犧牲了,是因為他喜歡這個國家,正如一個人吃醃白菜是因為他喜歡一樣。這是宇宙的一條法則。假如人們寧可受苦而不願享樂是可能的話,那麼人類早就滅絕了。”
“可是假如這一切都是真的,”菲利普嚷道,“那麼一切又有何用呢?假如你去掉了責任,善與美,那麼,我們又何必到這個世界上來呢?”
“燦爛的東方提供答案來了。”克朗肖微笑道。
他指了指兩個剛進來的人,他們推開咖啡館的門,帶進了一股冷氣。他們是地中海東岸一帶的人,是肩挑叫賣便宜地毯的小販,每人的胳膊上都挽了一捆地毯。那天是星期天晚上,咖啡館座無虛席。這兩個小販穿過一張張餐桌,叫賣他們的地毯。店裡充滿著很濃的菸草昧和顧客的汗臭味,空氣渾濁,他們的到來更增添了一股神秘的氣氛。他們穿著破舊的西服,單薄的大衣上絨毛已磨光了,每人頭上都戴了一頂土耳其帽,臉色凍得發灰。一個是中年人,蓄著黑鬍子;另一個是約莫18歲的青年個,滿臉麻子,獨眼。他們從克朗肖和菲利普身邊經過。
“真主偉大,穆罕默德是真主的預言家。”克朗肖引人注目地說。
那中年人臉上掛著諂媚的笑容,樣子就像是一條挨慣了棍子的雜種狗,湊上前來。他斜著眼朝門口瞟了一眼,鬼鬼祟祟而又動作麻利地亮出一幅色情畫來。
“你是亞歷山大①的商人馬斯埃德·迪恩嗎?或者是從遙遠的巴格達帶來了你的貨色?噢,我的大叔;瞧那邊那個獨眼的青年,從他身上我彷彿看到謝赫勒扎德給他的君主講的故事裡那三個國王中的一個。”
①亞歷山大:埃及港口。
小販的笑容變得更加巴結了,儘管克朗肖說的話他一句也聽不懂。他像個魔術師似的拿出一隻檀香木盒。
“不,還是讓我們看一看東方織布機的無價織品吧。”克朗肖說,“因為我要以例項來訓導,為我的故事增添幾分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