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要用的東西拿來,別忘了帶隨身聽,在這種環境裡,閉上眼聽音樂,也許是最好的選擇。
我送妻下樓後返回病房,過道上遇見一位老鄰居。她五短三粗一身肥肉,頭特別大,加上一頭蓬鬆雜亂的捲髮,遠看像大頭娃娃,鄰居們背後都叫她“豬頭”。
“喲!你怎麼在這裡?”她像是發現新大陸。
“我在這裡住院。”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完後感覺不妥,無奈覆水難收。
她抬眼看一下樓道門上“腫瘤科”三個大字,說:“想不到你也得了這種病,人是三節草,不知那節好啊!我去看一個病人,你多保重。”
望著“豬頭”一搖一擺的背影,咀嚼她剛才的話,我頓時像吃進一隻蒼蠅,實在難受。
四
病房原本應該是最整潔最安靜的場所,此時六位病友及其陪伴人員擠在不到二十平米的空間裡,像是戰爭時期的難民所,抑或和平時期的地震棚,到處充斥著雜亂、汙穢、噪音。坐在床上等候手術者歸來的四個人擠在一起,有的疲憊地斜躺著,肆無忌禪地懸起脫了鞋的腳,一股濃郁的臭襪子味令人窒息。那個半大的孩子靠在病床上打盹,嘴角不時流出口水。一箇中年婦女剛送飯來,正在為半躺著的男人餵飯,一聲咳嗽,飯菜噴出一片狼藉。光頭的中年人像多動症的孩子,在病房裡不停地轉圈……病房的門敞開著,進進出出像走馬燈,你方唱罷我登場。一位穿著時尚的女人自稱是抗病明星,給每一位病友發放宣傳材料,逐個告誡病友參加她們的協會,團結起來戰勝病魔,我懷疑她是某醫藥公司的醫托。明星走後,一位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走了進來,他笑吟吟地逐個和每一位病友聊天,不厭其煩地介紹一種最新藥品的神奇療效。
下午五點胡醫師才來病房察看,並通知我明天早上九點進手術室,由他親自主刀。我不解地問:“上午做的血檢化驗單還沒拿到,胸透X光片也沒拿到,要不要等拿到後再做手術?”
“不需要!用不著看那些。”
我怒吼道:“你他媽混蛋!既然不需要看結果,你讓我忙碌一上午做那麼多檢查干什麼!讓我白白花冤枉錢幹什麼!這就是你的高尚醫德!這就是你的高明醫術!”
我的怒吼並沒有發出聲音,只是在心裡。表面上我還是在點頭,服從安排。有什麼辦法呢,明天還是他主刀,得罪了他,他故意在我鼻子上開一個大口子,留一個大疤痕,我以後怎麼見人。再說,進院之前要求做各項檢查,似乎成了醫院一條不成文的規定,醫生們生財的便捷之道,並非胡醫師首創。
妻在旁邊怯怯地問:“你看他這點東西是良性的還是?”
“現在還很難說,等手術完後切片化驗才知道,一切皆有可能。”胡醫師居然調侃似的用了一句廣告語。
五
手術室在六樓,護士小姐領著我進入大門。整個樓層設有大大小小十多個手術間,格局像是高檔餐廳的包廂,又像是KTV包房,然而包廂、包房是人們食與性的天堂,而這裡卻是靈與肉的煉獄。我被安排在最小的一間,護士小姐示意我脫去外衣,平躺在手術檯上。她優雅地轉身離去,晾我獨自等待胡醫師到來。
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響,手術室安靜得令人心悸,我從未經歷過這種氛圍。唯一能聽到的聲音是有節奏的心跳聲,這聲音似乎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強烈越來越急促。身體躺著不動,思維卻異常地活躍。我想起胡醫師那句調侃式雷人的廣告語,如果切片化驗真的不良,那該是多麼可怕。六年前母親也是在這裡的手術檯上躺過,術後兩年便痛苦地離去。此刻我躺在同樣的手術檯上,突然間意識到我在等待著宣判,並有可能判為極刑緩期X年執行。
我不知道等候了多久,終於胡醫師走了進來,告訴我不要緊張。區域性麻醉後,他用小刀在我鼻子上輕輕切開一小口,清洗一下縫上幾針貼上紗布,手術大功告成,前後不到十分鐘。我猜想這是胡醫院職業生涯中最輕鬆的一例手術。
妻在外等候,見我從手術室出來,問:“沒事吧?”我回答:“沒事。”又問:“痛吧?”我回答:“不痛。”妻不解地說:“那你幹嗎臉色陰沉沉的,怪嚇人!”我無言以對。
六
第二天下午,我躺在病床上沉默,妻坐在病床旁沉默。正當百無聊賴時,文藝部一正兩副三位主任走了進來,我們急忙讓坐,病房裡哪有座位,主任們只能站著問長問短以示關懷。企客難留,主任們很快告辭,臨走時塞給我一個信封,並留下一句話,待會兒有更高階別的領導會來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