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高過。但是,這一切不祥的預兆,似乎都未曾給錦繡江南鶯歌燕舞的花花世界投下多少陰影。那些來自遠方的恐怖噩耗,對於諸位詩書酒棋無一不通的“江南風流才子”來說,彷彿只是嘴邊的談資罷了。
然而,一些令人不安的影子,也逐漸出現在了這裡——街上的流民乞丐明顯增多了,而且有越來越多的趨勢。在這幾年的冬天,城內陸續收拾起來的“路倒”屍體也比往年多得多。從各地逃荒來的難民是如此之多,大量賣身為奴的落魄難民,擠滿了城外的人市。以至於人口的價格直線下跌。青樓酒肆裡則出現了許多外地口音的縉紳大戶——明末北方的災荒、動盪和戰亂,遼東前線的空前敗局,席捲西南的奢安之亂,層出不窮、多如牛毛的各種民變和叛亂,使得戰亂地區的縉紳們紛紛背井離鄉,成群結隊地遷移到社會秩序相對安定的江南,在這溫柔鄉和銷金窟中來“避囂”。他們大多攜帶著一大家子的家眷奴僕和許許多多的金銀財寶,在江南各城市買房置地,繼續過著紙醉金迷糜爛生活,從而營造出一種畸形的繁華……
正當兩人站在拱宸橋碼頭左顧右盼,不時交談幾句的時候,方以智帶來的長隨家丁方四,也終於找到了一個前來迎接自家主人的中年人。此人笑容可掬地自稱是張岱府上的管事,奉命特來迎接二位貴客。
——在晚明的杭州,張岱這位人物可謂鼎鼎大名。他原籍紹興,但長期寄寓杭州,算是個半個杭州人。他家世代為官,高祖官至雲南按察副使,曾祖官至翰林院侍讀。祖父官至廣西參議。父親當過魯王府的右長史,是紹興有名的縉紳望族。晚明年間的紹興張家,不但是聲望卓著的官宦世家,而且還是文化素養極高的書香門第,祖孫幾代都工詩擅文,鹹有著述,對戲曲、古董、金石、書畫也有很深的造詣。
而且,張岱此人並非那種冷豔高傲的學究文士,而是行事待人頗為灑脫,自雲“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可謂紈絝子弟的豪奢享樂習氣和晚明名士文人縱慾玩世的頹放作風兼而有之。平日裡好交納朋友,在江南交遊廣闊,同時也算是東林復社一脈,跟桐城名士方以智自然也多少有點交情。方以智此次來杭州遊玩,就是因為上次復社士子們在南京聚會之時,得到了張岱的熱情邀請。方以智在帶著新結識的朋友俞國振來杭州之前,還預先派人向張岱通報了船期,所以從三天前開始,這位管事就每天在碼頭上候著了。
言歸正傳,按照這位張府管事的說法,他家主人已經在杭州紫明樓設宴為二位貴客接風。這位管事本來是打算用府上的轎子來迎接貴客。但張岱卻表示,憑著密之(方以智的表字)的性子,恐怕更喜歡一些新鮮玩意兒,所以吩咐他去新開的車行叫了兩輛“澳洲車”過來,不知是否合二位貴客的心意……
方以智好奇地順著那位管事的手望去,兩個穿短褂的漢子各自拉著一輛奇怪的烏蓬車,正對他諂媚地笑著。領頭那個貌似比較機靈的漢子,更是低眉順眼地說道:“……兩位少爺是第一次來杭州吧?小的陳二,他叫張八,咱申通號的車又快又穩,通曉杭州各大去處,不管是行商辦事還是找樂子,包您滿意!”
這烏篷車全然不似方以智以前見過的馬車或小推車,而更像是一把圈椅外面蒙了布幔再裝上輪子,前面有兩根長長的把手讓車伕拉著,靠背處還有幾根竹骨,似乎還能撐起個車蓬來。
“……嘖嘖,真是開了眼界了,這便是‘澳洲短毛’鼓搗出來的人力車?”方以智一邊暗自猜度,一邊照車伕的指點坐上車去,隨即便愜意地眯起了眼睛,“……嗯,果然比轎子坐起來舒服!”
看著同來的俞國振跟著也坐上了另一輛“烏蓬車”,那位張府管事才挺直了腰桿,轉身趾高氣揚地對兩位車伕吩咐說,“……去清河坊的紫明樓,一路上有什麼好看的南洋景,都盡著給二位貴客轉轉!”
※※※※※※※※※※※※※※※※※※※※※※※
方以智此次前來杭州,其實並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情,純粹是為了消遣和開眼界的。
作為一名交遊廣闊、朋友眾多的復社士子,方以智在明末算是相當難得的“訊息靈通人士”,上到朝堂政爭,下到鄉野奇聞,皆有涉獵,並且對此興趣盎然(說得好聽點是心繫天下,說得難聽點是天生好八卦),堪稱是“江湖百曉生”一類的人物。近年來計程車林聚會之中,方以智常聽幾個嶺南士子談起廣州城裡這兩年由“髡人”帶來的各種“澳洲景”,不由得頗為好奇與嚮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