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生的盡頭。
讀到過太多作家臨死前說沒寫出我想寫的東西,我想我可不要那樣,至死方悔。那時,才開始有點感激我有寫作才能。一人待著的時候,還有它陪著。
我原來對自己很不瞭解,一直覺得寫小說是一種臨時的謀生手段,好比旅行當中的一夜情,感覺再好遲早要揮別。我這輩子可沒想光幹這個,我還有其他事,好多事呢。
我小時候是在部隊長大的,心裡不承認自己是北京人,覺得北京只是個暫居地,長大了一定要到遠方生活。當時“文革”,大人都跟沒頭蒼蠅似的,院裡每天都有人家調走。那時我就特別想跟上走,我爸那時被髮去五七幹校,其實是一倒黴,我不懂就想去河南駐馬店跟著下地,只要離開北京,我都覺得好玩。十八歲當兵去了青島。一進青島天就下雨,一片紅瓦的房子,像《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裡的薩拉熱窩似的,越走空氣越潮溼,海上有霧氣,地上全溼了,有海星有貝殼,像假的一樣。第一下聽到的是海在喘氣,肺活量倍兒大,霧氣在散去,天大地大哪有海大?當兵的時候,看著海再無聊也愁不起來,海把你的視野全佔滿了。
我在那兒過得挺好,回想起來像度假,當然後來覺得不靠譜,就回來了。我一直認為眼前的事都是一時的,為什麼對好的東西不珍惜?為什麼老不買房子?就是心裡不落聽兒,不知道最終落在哪兒,一買房子走不了了。一旦生活開始穩定,我就感到恐懼、躁動,說實在的,忽略了很多美好。我這前半生的幸福時光都是翻回頭才知道已經過去了。後來慌慌張張去了別國,面朝大海,鮮花盛開,海水倍兒涼,花沒香味兒,地方是真好,也真和我沒關係。那時才明白我就是北京人,去別的地方都是客,我將來哪兒也不去,哪兒生的就爛在哪兒。
孫甘露:是,懷著各種願望、夢想折騰了大半天,到了還是在原地待著。
王朔 孫甘露:我內心有無限的黑暗和光亮(9)
王朔:我原來覺得寫美好特別難,因為我沒見過,我的青少年時期,老師、年長的人都沒讓我感覺到美好,醜惡居多。後來看宮崎駿的動畫片,給我一個啟示:美好其實挺簡單。
孫甘露:我們很多動畫片的記憶來自童年,那種知覺,看宮崎駿的電影讓我重新獲得了小時候的感受,挺奇妙的。
王朔:美國的動畫主要寫男孩子闖蕩世界,戰勝邪惡,前提是這個世界是惡的,需要靠個人的勇氣來戰勝。而宮崎駿寫的全是小女孩,美好在小事裡,在不知不覺裡。
我最喜歡的是《魔女宅急便》。當然《千與千尋》也非常棒,稍微有點深刻。——魔女的傳統是十三歲都要離開家到另外一個城市獨立生活,於是小女孩就騎著掃帚去了個類似舊金山的城市。她也沒別的本事,只能騎著掃帚幫人送送東西。老太太的烤箱壞了,小姑娘幫老太太收拾收拾,然後幫她送盤烤魚去。看第一眼我就被帶動了,一下想起好多事。而且那城市太像青島了。
動畫裡沒壞人,最壞的是湯婆婆,也就是要你給她幹活,不是要奪你性命。看著真放心。其實,世界你把它看成美好的就是美好的,看成惡的它就越來越惡。我覺得這樣的東西我也可以寫呀,其實,這不需要看得多透,在一個誤解上達到和諧也挺好的。
孫甘露:交流即誤解,和諧即帶著誤解相處,老話叫求同存異。
王朔:我經常覺得,我內心有無限的黑暗和光亮,不是說我信善或者信惡,不是那麼簡單。生活中有不公平,有記者去寫。電影在承擔娛樂功能。那作家應該回到他該去的地方,透過畫面看不到的地方——哥兒幾個姐兒幾個的內心。
現在小孩的喜怒哀樂,流行歌裡有大量對症下藥,不像過去一個少年發情那麼簡陋,只能夜裡趴被窩裡看《紅樓夢》。我現在就有意識進行心情分配,街面上遭遇的愛恨情仇,我都聽流行歌曲抒發。你自己在那個情形裡,就覺得唱得惺惺相惜,唱得切中要害,聽一耳朵可以緬懷半年。看《指環王》、《星球大戰》,是看熱鬧,特技到什麼程度了。想證明自己還有人性,就看電視紀實欄目,為人間悽苦感念一把。如果看人心之叵測,人性之無限可能,還得看小說。小成本電影跟小說的功能差不多,它表現生活中可能發生的那種尷尬、無解、為難,把人置於怎麼做都不對的境地,看了覺得特別慘烈。
二十年後,我七十,我還有很多愛好,我得好好把這些愛好都幹了。
孫甘露:我愛好特別少,真是奇怪。閒時就那麼待著,也不是想事兒,沉思什麼的。沒。空白。就像我特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