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話問了句什麼。大路一愣,很快就打著
手勢認真地說起來。大路和少奶奶誰也不看著誰,大部分時間
都盯著裝元宵的大瓷盆。翻譯的時候,少奶奶很恭敬地看著老
爺,口氣很雅。
她說:路先生是說工人們對機器已經熟悉了,離了他沒有
一點兒關係。他說他母親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他不能長期
離開老人。路先生請您幫助他,讓他能早點兒離開榆鎮。他說
他晚上經常睡不著覺,老想這件事。
老爺輕輕點頭,看看大少爺。
大少爺說:父親,您看呢?
老爺說:難得他有這份兒孝心,隨他吧。
人路好像聽懂了,可少奶奶還是譯給他聽。倆人丟一下旁人,
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起來。我聽不懂,可是我比旁人清楚,他們
在趁機說一些別的事。句子很短,說得不緊不慢,骨子裡卻很
急。少奶奶首先停下來,恭敬她微笑地看著老爺口
她說:璐先生說他母親只有他一個兒子。
她看一眼大路,頓了一會兒。
又說:路先生說他一輩子也忘不了這裡的人。不過,他想
早點兒回家,越快越好,如果方便,他明天就想離開這裡。他
說的就這些,沒了。
大路聽出不完全是他的意思,只能忍著。
他說:我,就是我,喜歡你們!
老爺說:走就走吧,火柴場本來就是光漢手裡的玩意兒,讓
你跟著受累實在虧得慌。光滿你給他安排一下。時候不早了,穿
暖和點兒,到河邊放燈去。
夫人說;玉楠,你就不要去了,小心受涼。
大家離席的時候先給長輩讓路,老爺在少奶奶跟前停下,很
器重地打量她一番。
老爺說:你幫著光漢做事有一套,想不到還會著一口法國
話,嫁給我們光漢真屈了你了。
少奶奶說:是英文。
老爺說:我知道,總歸不是中國人嘴裡的。炳奶f炳奶!你
們小心給我伺候著,出了毛病就對不起鄭家了。
夫人不等老爺說完,_已緩緩地走出餐堂。
院子裡正給河燈試蠟燭,一盞盞像亮起了滿天的星星。烏
河那邊響著高一聲低一聲的歡呼,鎮子裡的人已經等得不耐煩
了。少奶奶叫住我,說她糊了一盞荷花燈,讓我替她放到烏河
裡去。我們一起往左角院走。少奶奶和五鈴兒在前邊,我和大
路在後邊。炳奶不知讓炳爺招去做什麼,一時沒有跟上來。
路上我和五鈴兒沉默著,聽少奶奶和大路隔著夜色說一些我們
聽不懂的話。那些話的口氣模糊不清,不知是談天氣,還是掏
心窩子。他們話裡的意思總不會像他們的外表那樣隨隨便便,他
們隨便的樣子是做出來給外人看的。這瞞得了五鈴兒,瞞不了
我。來到廊亭,我知趣地緊走幾步,超到少奶奶前邊,她果然
就勢站了下來。
她說:五鈴兒,你領耳朵拿燈去。
我在屋裡故意磨蹭,讓五鈴兒找線加固燈架子。燈糊得確
實好,三朵荷花讓竹坯和竹託支起來,兩朵盛開,一朵含苞,粗
粗的大白蠟插在竹籤子上,足能燃到讓花燈漂出五里地t我掂
量時間差不多了,就端著燈出來。少奶奶和大路在廊亭裡站著,
隔著石桌,一動不動,一聲不吭,該說的話似乎已經說過了。
我說:花苞這邊太沉,下水可別翻了。
五鈴兒說:翻不了,把籤子挪挪。
我說:試試看吧!
我把花燈擺上石桌,跟大路要火柴,大路不動,好像沒聽
見。我又招呼他一次,他才把火柴遞給我。我點燃蠟燭,讓大
家湊近了看看,我一下子發現少奶奶的眼裡含著淚光,忙說挺
好挺好,一口氣把燈火吹熄了。我和大路向外走,我能聽見大
路壓低聲音呼了少奶奶一句,像道個珍重,也像道別。我心裡
酸溜溜的,覺得這一切都讓我奇怪,更讓我震動。
少奶奶說:耳朵,燈下了水你跟它走走,別讓它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