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力氣計較過去那點連雞毛蒜皮都算不上的小事了。
嚴宵寒道:“明日大軍開拔,你我二人好歹相識一場,略備薄酒,為傅將軍餞行,可否賞臉一坐?”
傅深不客氣地一撩衣襬,在桌邊坐下:“來都來了。你也別罰站了,坐吧。”
嚴宵寒替他斟上茶,舉杯道:“前路多艱,惟望將軍善自珍重。但願來年……還能與將軍在此飲酒賞雪。”
前路何止是多艱,豺狼虎豹,簡直是必死無疑。
但他沒有勸,勸不動,也沒資格。傅家三代忠義軍魂,對傅深而言,戰死沙場又何嘗不是歸宿之一。
傅深單手執杯,與他輕輕一碰,輕嗤道:“少自作多情,明年誰還想跟你一起看雪?你不如許個願,若我不幸戰死,死前最後一件事是原諒你。”
湖上風聲嗚咽,雪花紛紛揚揚,蒼穹如同一個填不滿的巨大空洞。
名為送行,實同訣別。
“我祝將軍旗開得勝,奏凱而還。”他手不曾抖,笑容如常,輕聲而平穩地道,“希望你恨我一輩子。”
千難萬險,傅深終究還是逆流而上,殺出了一條生路。湖心亭裡的那句祝願成了真,等他回朝時,嚴宵寒已升任飛龍衛欽察使,比以前更不是東西。兩人在朝□□事,見面就掐,終於掐成了一對盡人皆知的死敵。
前塵舊事,輕輕擱下。
可傅深捫心自問,他真的坦坦蕩蕩地放下了嗎?
前因後果他都可以不在乎,傷口結疤,平復如初。可當年那被一刀捅透的滋味,是那麼容易就能忘掉的嗎?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傅深如今做什麼事都要留個後手,就是當年留下來的習慣。他已經不怕被人揹叛了,可也不敢再全心全意地信任什麼人了。
然而他沒想到,這一重一重舊事之下,居然還藏著最後的真相。
採月沒有死。
她就活生生地站在傅深面前,還能清晰地回憶起當年死裡逃生的情狀:“……奴婢與念兒被飛龍衛抓走,關在一處監牢裡,卻沒受拷打,也無人提審詢問。大約兩日之後,有人往我們的飯食飲水中放了迷藥。奴婢一覺醒來後,人已在寶巖山樹林中的馬車上。車上有衣食盤纏,我們就靠著這些銀子在附近村子裡落腳,學會了做酒的手藝。前年村子裡遭災,我聽說您在北疆,那裡商旅往來頻繁,也安定太平,便帶著念兒來了北方。沒想到佛菩薩保佑,竟真的遇見了恩人……”
這一出金蟬脫殼是誰的手筆,已經不用再猜。嚴宵寒把人抓回去後,或許還沒來得及上報,金雲峰就已在獄中自盡身亡。人都死了,蓋棺定論,採月和那小兒便無關緊要,是死是活沒什麼所謂了。依飛龍衛斬草除根的行事方式,八成是一杯毒酒了事。他便藉此機會以迷藥替換毒藥,將二人假作屍體運出城外,放他們逃出生天。
至於他為什麼突然大發善心,雖然聽起來像是自作多情,但傅深找不出別的理由能解釋了。
是因為他。
傅深實在不知該如何評價嚴宵寒這缺心眼兒的混賬,心臟像被人捶了一下,快如擂鼓,又酸又疼,恨不得一夜飛度關山,回京暴打他一頓,讓他從此以後再也不敢裝大尾巴狼。
如果今日沒遇見採月,嚴宵寒恐怕一輩子都不會主動告訴他這件事的真相。他在傅深面前永遠是一副唯利是圖,不擇手段的面孔,從不解釋,從不爭辯,從不要人理解。他的出身就是他的原罪,有些人天生就該在泥裡掙扎浮沉。
然而事到如今,他還敢坦蕩地說,在他心中,沒有比“利”字更高的東西了嗎?
一壺烈酒,灼得他心口微微發燙。
“這得是多狠的心哪,嚴兄,”傅深抓著輪椅扶手,低聲自語,“真忍心讓我恨你一輩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