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看你。說不定你願意見見我的姐夫?他在派伊克羅夫斯特斯工作。”
“我不認識他。”道伍斯說。
“他人很好。讓我叫他來好嗎?他也許會帶些報紙給你看。”
對方沒有回答。保羅走了。道伍斯在他的心中激起了一股強莫瑞爾太太的病情漸漸惡化。起初他們還常常把她抱到樓下,有時甚至還抱到花園裡去。她坐在背後用東西撐著的椅子上。她面帶笑容,顯得相當漂亮。金質的婚戒在她白皙的手上閃閃發光,頭髮也梳得十分光亮。她望著技纏葉繞的向日葵逐漸凋謝,迎來了盛放的菊花和大麗花。
保羅和她彼此都感到害怕。他知道,她也自知,她快要死了。但是他們都竭力裝出愉悅輕鬆的樣子。每天早上,一起床他就穿著睡衣走進她的房間。
“你睡著了嗎?親愛的?”他問。
“睡著了。”她回答說。
“睡得不很好吧?”
“嗯,不太好。”
於是他知道了她一夜沒有閤眼。他看見被子下的手按著肋邊的痛處。
“很痛嗎?”他問。
“不,稍微有點痛,沒事。”
她習慣性地用鼻子輕蔑地哼了一聲。她躺著的時候,看上去就像個姑娘,那雙藍眼睛一直望著他。但是她眼睛下面的黑眼圈讓他看了心痛。
“今天天氣很好。”他說。
“不錯。”
“你想要到樓下去嗎?”
“我考慮一下再說。”
說著,他就下樓給她端早餐去了。整整一天他都在惦記她。這漫長的痛楚使他憂煩欲狂。黃昏時趕回了家裡,他先透過廚房的窗戶往裡看,她不在那兒;她沒有下床。他徑自跑到樓上,吻了吻她。他懷著恐懼的心情問:“你沒有下床嗎?親愛的?”
“沒有,”她說,吃了那嗎啡,弄得我困死了。“
“可能他給你吃得太多了些。”他說。
“也許是的。”她回答。
他痛苦地坐在床邊,她像小孩那樣蜷縮著身子側著躺著。夾雜著銀絲的棕色頭髮技散在耳邊。
“頭髮弄成這樣,你癢嗎?”他說著輕輕地把她的頭髮撩開。
“很癢。”她答道。
他的臉離她很近,她那雙藍眼睛對著他微笑著,就像姑娘的一樣,讓人感到溫暖。笑容裡充滿了柔性,他看了不由得心悸,充滿了恐懼、痛苦和愛憐。
“你想把頭髮梳成小辮子吧?”他說,“躺著別動。”
他走到她身旁,仔細地梳松著她的頭髮,把它梳理開來。頭髮好像是棕灰色的細長的柔絲。她的頭髮靠在肩膀上。他一邊輕柔地給她梳理頭髮,編成辮子,一邊咬著嘴唇,感到一陣暈眩。一切看上去好像不是真的,令他無法理解。
晚間,他常常在她的房間裡工作,不時抬眼望望她,看到那雙藍眼睛總是盯著他。他倆目光相遇時,母親就微微一笑。他又機械地繼續工作,設計出一些不錯的東西,可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
有時,他默默走進來,面色蒼白,目光警覺靈敏,好似一個人事不知的醉鬼。
他們都害怕彼此之間的那道紗幕被撕破。
於是,她裝作病情好轉的模樣,和他有說有笑,如果聽到一些瑣碎的新聞,就有意裝作大驚小怪的樣子。處於這種境地,在瑣碎的小事上大做文章,就可以避免涉及這件大事。否則他們生命的支柱就會垮掉。他們對此感到害怕,因此他們才裝出快快樂樂的、若無其事的樣子。
有時她躺著,他知道她正在回憶過去的一切。她的嘴逐漸地抿成一條縫,她的身體繃得直直的,以便她可以不發出任何痛苦的哭訴聲靜靜地死去。他永遠也忘不掉她那孤獨頑強地咬緊牙關的樣子。這種情況持續了好幾周。有時,感覺好一點,她就談論自己的丈夫,她現在還恨他,不肯原諒他,她不能忍受他在這個屋子裡。
一些最令她心酸的往事又湧上心頭,它如此強烈,使她無法抑制,於是就講給兒子聽。
保羅感覺自己的生命正一步步走向毀滅。淚水常常突然奪眶而出。他奔向火車站,淚水灑在人行道上。他常常無法工作下去,手握筆卻寫不成字,只是坐著發愣。
等他清醒過來,他感到陣陣噁心,四肢發抖。他從未問過這是什麼原因,也從未努力去分析理解,只是閉著雙眼一味地忍受著,任憑一切自然發展。
他的母親也是如此。她想著疼痛,想著嗎啡,想到明天,可從未想到過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