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的話便似霹靂一般。
即便是賈探春早就有了北靜王心懷異志的心理準備,但一旦聽見這樣確實的話,也嚇得臉色煞白,冷汗一下子冒了出來。
賈寶玉看她的樣子,便知道她已經明白了過來,憋悶了多時的心事有人懂了,便也忍不住紅了眼圈兒,一邊伸手去擦,一邊低聲道:“他瘋了……”
賈探春被他一語驚醒,緊緊地抓了他的手,盯著他的眼睛問:“你回來可說了?老爺怎麼答?”
賈寶玉苦笑:“老爺只是呵呵地笑,一言不發,然後便揮手讓我退下了。”
竟是沒有恐懼,只是得意?!
賈探春終於明白了為什麼賈家會敗得那樣快了,眼底一片冰寒,臉上卻傷心地哭了起來:“一個功高震主的世襲王爺,手裡又有人才又有名聲,竟然還費心心思地拉攏宮妃家人,他到底是想要做些甚麼?咱們家如今不過是個小小的將軍府,仗著老太太還在世才厚著臉皮沒拆了國公府的門楣,難道還能給他做刀做槍不成?祖宗九死一生拿命才換回來的這份基業啊,難道就為著這麼一個可有可無的宮妃位置,就這樣坑家敗族了不成?!”
榮寧二公到了晚年都是傷病纏身。榮公挪了院子去一個人修道養靜,寧公則乾脆開爐煉丹,早早地“飛昇”了。家下人猜著,只怕是太難受,乾脆自己了斷算了。所以私下裡,賈母常說如今這偌大的榮寧二府,乃是當年兩位老國公的性命才換回來的。
寶玉記起小時候常被賈母摟在懷裡這樣說話,忍不住也哭了起來:“我不明白,我不明白老爺太太和大姐姐這是為了什麼,到底要做什麼……我不明白,就這樣不好麼……”
賈探春聽見這個話,心裡頓時感慨到了十二分。
歷來對紅樓夢中男主角賈寶玉的評價,都說他是個真人。雖然肩不能擔,手不能提,但是他有自知之明,也有幾分知人之明。他樂於結交的,都是些率性脫俗的世外之人;他欣賞保護的,至少在骨子裡都有幾分自強自傲。他管逐名追利的讀書人叫做“祿蠹”,又說倘若君主昏聵,上天完全可能令更英明的統治者取而代之,而那些邀名直諫而死的文臣,和那些血性莽勇的武將,都死得毫無價值。
也許這些觀點多少有些天真偏激;但在紅樓夢這個忠孝節義的大環境下,能夠清醒地說出賈府如今這樣已經很好的話,至少說明,賈寶玉在不擇手段實現權勢這一點上,與賈府諸人,恰是背道而馳。
賈探春一邊哭著,一邊拉了賈寶玉的手:“二哥哥,你以後可萬萬離他們遠些。我寧可你什麼都不做,也不希望你去做這種蠅營狗苟之事——這是要搭上性命,要送一家人進火坑的啊!”
賈寶玉連連點頭,握著她的手,痛哭失聲。
翠墨在外頭聽見哭聲,臉色不動,手指卻微微地顫了起來。
自家姑娘是個什麼樣的人,從她撞頭醒來,其實自己就開始有些看不懂了。上次待書跟姑娘不知回稟了些什麼,姑娘寫了整整一下午的字,不過晚間便恢復了正常。但是除了見著林姑娘那回,姑娘卻幾乎從未再失態過。
寶二爺自幼嬌氣,說動話就能哭起來。可是自家姑娘就不一樣了。尤其在寶二爺面前,三姑娘幾乎次次都扮演著更加年長的角色,哄、勸、騙、嚇,種種手段,都能瞬間把寶二爺治得服服帖帖。可這次是怎麼了?姑娘先讓自己緊緊地守著房門,接著竟然能跟寶二爺一起哭了起來?
必是大事!
翠墨越想越覺得心驚膽戰。
就在這時,院門外忽然有人探頭。翠墨忙起身,提了聲音問道:“那是誰?有什麼事兒?”
一個小丫頭子陪笑著進了院子,道:“我是寶二爺屋裡的墜兒,茗煙兒在二門外繞來繞去的找二爺。我來瞧瞧,二爺在不在這裡。”
寶玉在裡頭聽見,忙擦了淚,開門出來,問道:“茗煙兒找我什麼事兒?”
墜兒見他果然在這裡,又驚又喜,滿臉堆笑地迎上來:“他不肯說,但是急得跳腳。我回來就跟襲人姐姐說了,她也正到處找您呢。”
賈寶玉哦了一聲,回頭告訴探春:“我出去瞧瞧,妹妹歇著吧。”
賈探春這邊哭得眼睛通紅,點點頭,並不說話,只是嗯了一聲,揮手示意他快走。
翠墨見墜兒巴巴地緊跟著寶玉跑了,方回過頭去看自家姑娘,默默地打了水,伺候她又洗了臉,方小心翼翼地問:“姑娘可是跟二爺拌嘴了?我瞧著二爺十分傷心。”
賈探春這時候卻早已經收了傷心難過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