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再也不會回來了。
離別的那天中午,我躲在蒸籠般的狹小閣樓裡熱得汗如雨下,卻一直沒有出來。那天的日光那麼劇烈,晌午的蟬聲聒噪個不停,聲浪迫人。母親的哭聲從樓下陣陣傳來,但父親一直沉默。一瞬間我聽到了開門的聲音,緊接著房門又重重地被摔上。
我明白父親走了。
一時間我在床沿邊坐立不安,開始不停流淚。雙手用力抓著床單,用力到快要把棉布給抓破。十分鐘之後,我站起身來迅速衝出門去一路狂奔到車站,跑著跑著只覺得涼鞋底都被曬化了的柏油地面給燙熟了,灼得腳底鑽心地疼痛。
我在攢動的擁擠人群中氣喘吁吁地找尋父親的身影,跑過去拉著他的手不放。烈日之下,我拉著父親的手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是一直抽泣,狼狽而無助地看著他。
少年殘像(上)(2)
良久,父親放開我的手,抹掉我的淚,在司機不耐煩的催促下一言不發地上了車。
整個下午,我都站在車站廣場。頭頂被曬得針刺般灼痛,臉上的面板被淚水裡的鹹澀鹽分醃得生疼。夜幕降臨的時候,車站裡的人漸漸稀落,越發清靜下來,白晝的餘熱卻還在升騰,我渾身已經被汗水淋透。母親到車站來找我,出現在我背後。她輕輕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對我說,我們回家吧,紹城。
我生於紹城。於是父母將我取名為紹城。我擁有一座和我一模一樣的城市,或者說,紹城擁有一個和它一模一樣的人。在偏遠的西北之隅,紹城無聲無息地在漫長歲月中接受烈日炙烤以及北風肆虐。父親不甘心在這個偏城埋沒此生,於是在我還未滿歲的時候,離開了效益極差的國營工廠,下海去經商,幾乎終年不在家。
聽母親說,父親下海的頭兩年處境十分艱難,每逢春節,父親捨不得坐飛機,又買不上火車票,於是他就在擠成一鍋粥的春運火車上咬著牙僵站三天三夜,不吃不睡,下了火車還要換乘破舊的長途客車,頂著深夜的幹風燥雪趕回家來。父親的腳在漫長的路途上已經嚴重凍傷,潰爛流膿,與皮靴粘在一起,脫下來的時候鮮血淋漓。
我是記得的。我記得每年除夕父親回到家來,第一件事情便是用母親準備好的放了陳皮的熱水洗腳。他的大衣肩頭堆滿了積雪,面色憔悴,冰冷紅腫的腳上流著血。他因為疼痛而咬緊了牙關的樣子令我無限傷心。
我便是帶著那樣的傷心,靜靜看著母親蹲下來,流著淚為父親洗腳。
熬過了那些年生,父親的生意開始蒸蒸日上,往家裡匯的錢也越來越多。春節的時候坐飛機回來,還會給我們捎來很多禮物。那幾年的歲月,是我記憶中最甜美的時光。我沒有再看到父親紅腫流血的腳,也沒有再看到他咬緊牙關強忍疼痛的樣子。進了家門之後,父親第一件事情便是歡笑著把我抱起來,轉過身去兜圈。他大聲喚我的名字,城城,城城。我被父親舉過肩頭不停旋轉,恍惚之間看到母親柔和舒展的笑容,那樣的美。
後來的後來,父親在春節不再回來了。冷清的除夕,母親神情幽怨,一言不發地坐在飯桌前,目光無神地注視著空洞的方向,直到整桌飯菜變涼,也沒有舉起筷子。
良久之後,我不忍心再看下去,便站起身輕手輕腳把飯菜收拾起來,扶著母親去坐下。我握著母親的手說,媽媽,爸爸會回來的,你別難過……
兒子,你還不懂……母親欲言又止。
時光的流逝無限悠然,猶如是一種飛翔的姿態。飛翔是我童年時代尤為熟稔的映像。在我蝸居的小閣樓上,鴿子在黎明的熹微晨光中第一遍出巢飛翔,我早已習慣在它們啪啪地扇動翅膀的聲音之中醒來,睜眼便可仰望灰藍色的蒼穹,靜默地向我展開一片廣袤而憂傷的笑靨。而暮色四合的時候,鴿子們帶著飛翔的倦意心滿意足地歸巢,唧唧咕咕的聲音,溫情而樸素。我知道,當紹城夜幕低垂,母親便會又一次在漫漫長夜的荒寒中,艱苦而無望地等待父親的歸來。
此後那些寒冷而清靜的除夕,我早早睡下,卻依然被午夜時分炸響的鞭炮聲驚醒,睜開眼睛看見窗外陡然升起的豔麗煙花在高空中綻放,雍容的流光溢彩從窗戶照射進來,明亮得將閣樓變成了一座通體透明的琉璃城堡。但我再也聽不到開門聲,再也聽不到母親絮絮叨叨地幫父親卸下行李,再也聞不到那盆早早準備好的,散發著陳皮香氣的熱水了。
少年殘像(上)(3)
我就這樣醒來,躺在閣樓裡的小床上,在陣陣絢麗的煙花過後的沉寂中,重新陷入沉睡。我明白我必須睡著,因為只有在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