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景兒。存下來的貨呢,日後自然不上櫃臺,便宜一點偷偷賣出去算了,總還能把本錢弄回來。”
此話一出,心碧、老太太、王掌櫃都覺得是個辦法,可以接受,都一齊用眼睛去看那兩姐妹。
綺玉卻是冷笑一聲,不無鄙夷地望著心錦,伶牙俐齒說:“大娘娘,虧你還是個吃齋唸佛的人,菩薩也說可以去哄去騙了?我今天算是看得明白,我們董家的人個個自私,眼睛裡只看到鼻子尖上的那點家產,什麼民族呀、國家呀,全不在心裡裝著!”轉身拉起思玉,“走!不跟她們說這些廢話!”
王掌櫃一見她們走得飛快,顧不上跟心碧再說什麼,跺跺腳,追著跟去了。既然求助心碧無望,他也就退而求其次,無論如何要保護著店裡其餘貨物不被禍延。
綺玉思玉走遠之後,心碧只覺雙腿一軟,身子不由自主晃了幾晃。
刺鼻的煙霧很快在海陽城四處瀰漫開來,夾雜了沸沸揚揚的哭聲、罵聲、喊叫聲、尖尖的口號聲。才不過下午三四點鐘辰光,日頭已經被煙火董得發暗,站在天井裡,就看見東一簇西一簇的火光,原來學生們為讓全城人看得清楚,故意把沒收來的物品拿到高處去燒,嫌燒得不夠帶勁,又潑上煤油、硫磺這些東西。蘭香溜出去看了一下,回來咋咋呼呼地說,不光是日本花紗布呀,舉凡吃的、用的、玩的,只要出自日本,統統都要被燒。還說,有個女太太在街上走,身上穿了件日本料子的衣服,學生們硬把她攔住,要她當即脫了那衣服燒。那太太求告說,內裡的貼身衣服見不得人,等地回去找衣服換了,馬上將日本貨送來給他們燒。學生們哪裡肯答應,幾個女學生圍上去,七手八腳把人家的衣服扒了扔進火堆裡。那太太又羞又氣,一下子竟暈過去了,學生們又慌慌地求人把她抬回家。
蘭香指手劃腳說:“那太太把衣服一脫,猜猜裡面穿的是什麼?男人的一件對襟小夾襖!哇,真是丟人噢!難怪她要羞暈過去。”
心錦嘴裡連聲嚷道:“作孽,作孽。”
老太太說:“必是那家貧又好面子的,外面套件日本料子的好衣服,原想風光風光,卻又偏當眾丟這份醜,真是可憐。”
心碧心灰意懶地躺在房間裡,外面眾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想著家家戶戶大小不等都要受些損失,要怪只能怪到日本人頭上,心裡對綺玉和思玉的氣就消了一些。復又想到王掌櫃囤的這批花紗布數量不少,一把火燒了,這筆帳該怎麼個算?往後拿什麼錢進貨?進又能進些什麼貨?世事亂到這個份兒上,綢緞店是不是還能開得下去?典出去行不行?典又能典給誰?誰肯在這年頭弄個包袱背在身上?
心碧六想八想,心裡亂成一團麻。有心要把肚裡的話跟人說說,誰又是能指靠得上的?想著濟仁在世時的好處,眼裡不覺又流下淚來。
晚上綺玉思玉回家,兩個人都是灰頭土臉,疲累不堪。見了心碧,不免心虛,怯怯地躲著她不敢多話。心碧也不問她們什麼,權當沒這回事發生,只臉上的神情寡寡淡淡的。得福給她們在鍋裡留了飯,兩個人就在灶間吃了,草草洗了手臉,衣服都沒來得及脫,往床上一倒,眨眼工夫睡得人事不知。心碧這時候才掌燈進去,替她們脫衣脫鞋,蓋好被子。她舉起燈來,細細照看這對雙胞胎稚氣未脫的臉,覺得兩個人眉眼間都有股決絕的神氣,這是家裡其餘幾個孩子所沒有的。她不知道這樣的脾性是好是壞,在這國難當頭的時候,人到底該怎麼個活著才是好呢?
傳說越來越多,南京、上海、通州,到處亂哄哄的。有說日本人已經過了江的,有說南京全城的人被殺得一個不剩的,有說上海除租界之外,被炸成一片廢墟的,心碧也不知信好還是不信好。傳言的中心是一句話:日本人燒殺姦淫,無惡不作。心碧不怕燒也不怕殺,死就死吧,爽性全家人死在一塊兒也拉倒。她最怕的是姦淫,她的綺玉、思玉、煙玉都是十三四歲花朵兒樣的姑娘,她們若是被糟蹋了,她就真的是生不如死了。
十月裡,開始有日本人的飛機嗡嗡的飛過海陽城上空。飛機飛得很低,銀色的大鳥兒似的,能看見翅膀邊上塗的紅色膏藥旗。海陽人從未見識過飛機,一下子全城都轟動了,老老小小一齊湧到空地上看。有膽大的年輕人就爬到房頂上,對著飛機吆喝、咒罵、揮拳頭、吐唾沫。飛機先是對他們不理不睬,後來有一天,忽地從屁股裡擠出一個黑乎乎的蛋,直直地砸下來。幾個年輕人在房頂上發著呆呢,黑蛋蛋無巧不巧落在他們旁邊,轟地一聲炸開來了,近處的人被炸得一個跟頭掀翻在地,遠處的人只見火光沖天,煙火裡血肉橫飛。得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