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在歷史博物館轄下的午門樓上和兩廊轉了近10年。他的檢查書裡寫著:“那時冬天比較冷,午門樓上穿堂風吹動,經常是在零下10攝氏度以下,上面是不許烤火的,在上面轉來轉去為人民服務,是要有較大耐心和持久熱情的,我呢,覺得十分自然平常,組織上交給的任務等於打仗,我就儘可能堅持下去,一直打到底。”
沈從文在一篇寫於文革中的檢查中說:“從生活表面看來,我可以說‘完全完了,垮了’。什麼都說不上,因為如和舊日同行比較,不僅過去老友如丁玲,簡直如天上人,即茅盾、鄭振鐸、巴金、老舍,都正是聲名赫赫,十分活躍,出國飛來飛去,當成大賓,當時的我呢?天不亮即出門,在北新橋上買個烤白薯暖手,坐電車到天安門時,門還不開,即坐下來看天空星月,開了門再進去。晚上回家,有時大雨,即披個破麻袋。”
有一年,黃永玉在森林,將這裡的艱難生活寫信告訴沈從文,不久,黃收到了沈用毛筆寫的蠅頭行草的長信,信中對黃談了他的三點經驗:“一、充滿愛去對待人民和土地;二、摔倒了,趕快爬起來往前走,莫欣賞摔倒的地方耽誤事,莫停下來哀嘆;三、永遠地、永遠地擁抱自己的工作不放。”
【淡然】
巴金曾寫過一些批評性的評論文章,沈從文看後,勸巴金不要“那麼愛理會小處”,“莫把感情火氣過分糟蹋到這上面”。他對巴金說:“什麼米大的小事如某某某之類的嫌言小語也使你動火,把小東小西當成了敵人”,“我覺得你感情的浪費真極可惜。”巴金很是感謝他,稱他為“尊敬的畏友”。
文革開始後,60多歲的沈從文挨批挨鬥之餘的工作是掃廁所。沈有時呆呆地看著天安門人來人往,然後回過頭對一同被批鬥的史樹青說:“我去擦廁所上面的玻璃。”沈說,他每天在天安門歷史博物館掃女廁所,“這是造反派領導、革命小將對我的信任,雖然我政治上不可靠,但道德上可靠……”多年後,沈從文被人問及他在文革中的遭遇,只是說:“我沒有我的朋友受的衝擊大,我只是要打掃茅房,那是普通的事,在家裡不是也要打掃嗎?”
中央美院有位學者,是沈從文西南聯大的學生,與沈、黃表叔侄關係十分親密。文革開始後的一個下午,他緊張地、悄悄地走到黃家門口,輕輕地、十分體貼地告訴黃永玉:“你要有心理準備,我把你和你表叔都揭發了!”黃去告訴沈從文,沈笑著說:“會,會,這人會這樣的。在昆明跑警報的時候,他過鄉里淺水河都怕,要個比他矮的同學背過去……”
一次開批鬥會時,有人把一張標語用漿糊刷在沈從文的背上,批鬥結束了,他揭下那張“打倒反共文人沈從文”的標語,後來對黃永玉說:“那書法太不像話了,在我的背上貼這麼蹩腳的書法,真難為情!他原應該好好練一練的!”
有一次,沈從文從東城小羊宜賓衚衕走過,公共廁所裡有人一邊上廁所一邊吹笛子,是一首造反派的歌。沈對同行的黃永玉說:“你聽,絃歌之聲不絕於耳!”
沈從文被下放到湖北咸寧,他身體不好,但總是找些力所能及的活來幹,比如到湖邊拾幹葦或在路邊撿竹跟引火用,身體稍好些,他就搬個小凳子,去看菜園子,以防牲畜偷吃。他寫信給黃永玉說:“……牛比較老實,一轟就走;豬不行,狡詐之極,外形極笨,走得飛快,貌似走了,卻冷不防又從身後包抄過來……”他還對黃說:“……這兒荷花真好,你若來……”
沈從文說,下放的時候,他獨自住在一個大教室裡,“看著窗子上有幾個大蜘蛛慢慢地長大了”,“這面窗子還可以每天看見一隻大母牛,每天早晨還可以看見牛,那個大牛、小牛都莊嚴極了,那個地方的牛都大極了,是花牛,美極了,一步一步帶著小牛吃飯去。間或還能看見一些小女孩子梳著兩個小辮辮,抬磚頭揀樹葉子。”
文革中,沈從文和黃永玉二人在路上相遇,沈看到黃,裝著沒看到,擦身而過的瞬間,沈頭都不歪地說了4個字:“要從容啊!”
1979年之前的13年,沈從文一直住在一間七平方米的陰暗小屋裡,白天都得開燈。林湄問沈:“沈老,在小暗房的日子裡,你想的是什麼?”沈頭一仰,哈哈大笑,許久才用豁達而諒解的口吻說:“身旁有許多書就足夠了。這算什麼?有很多人連性命都沒有了。只是失掉了很多書很心痛,後來又在舊書店買回來了。”
文革後,沈家從門庭冷落又回到門庭若市,重新評價沈從文文學成就的文章屢見報端,一度盛傳他將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