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碟已看過多少次了,但每次看,似乎都有著新的感受。畫面美麗之極,影片的開頭就令人觸目驚心:冬夜,白雪皚皚,一朵紅梅悄然落下。這樣的美是景,是情,更是禪。因美而生憐惜的,是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因美而生毀滅的,是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而因美生悲憫的,則是《源氏物語》一脈下來的。那是一種由美而悟出的人生真諦。
這樣的電影本身就堪稱完美。在《源氏物語·千年之戀》中,一千年前的日本平安王朝就像是唯美的盛宴,在無數帷幔、屏風、格窗、簷廊之中,兜兜轉轉出一襲襲豔麗無雙曳地而行的衣裙,烏黑齊腰的長髮,俊美白皙的面孔,鮮紅的嘴唇,然後便是哀怨、幽傷、無助、歡喜……豔極了,便是寂了,便是落花流水……悲憫和禪意,便哀哀地,如空氣裡的蠟梅香一樣瀰漫開來。
喜歡《源氏物語》已有很多年了,那時還沒有電影,只是書,是豐子愷翻譯的那本書。有很長一段時間,這本書一直是我的枕邊書。每當我徹頭徹尾地陷入忙亂的工作,將要被那雲騰霧繞般的焦躁淹沒時,我就會情不自禁地開啟它。而每一次開啟,就像開啟一個月光寶盒,靈性的世界便展現在我的眼前——風來竹面,滿地明淨,盡是春江花月夜。這本書的每一行文字,都遊走林間風、幽夢影;如月下的芭蕉;如雨雪霏霏中的暖爐茶香。文字真是有神性的,《源氏物語》讓我知道了這種如影隨形的神性。
清淡,典雅,攜雨帶霧,提紅拎綠,似乎就是這本書的風格。一直以來,我就喜歡這樣的暗藏,喜歡文字中有一種靈性的輕盈在遊走。我從不掩飾我的偏愛,我甚至覺得《源氏物語》要比《紅樓夢》更好,這樣的說法似乎有點大逆不道,紅迷們要罵死我了。但我個人的偏好的確是這樣。《紅樓夢》是典型的小說文字,它結構精巧,起承轉合都蘊含著人生的大智慧。但《源氏物語》具有的那種澄明,那種深得天地人生況味的憂傷,那種自然而率性的語言方式,那種乾淨得幾近透明的氛圍,還有那種眾生平等的禪意——讀《源氏物語》,彷彿可除去人生的煙火氣,能讓心靈鬆軟下來,然後融融地化去。這樣的整體感覺,又豈是《紅樓夢》暗藏的偈義所能比擬的。最起碼,它們之間是各有所長,難分伯仲的。
正因為對於書的熟悉,所以對於電影,自然就有幾分苛刻的要求。這樣的電影是很難拍的,那種文字之中的意蘊豈是能用畫面表現的。但於這部《源氏物語·千年之戀》,我是挑剔不出太大的毛病的。電影與書的風格基本是統一的,都浸淫人類的幻滅、夢想、憂愁、美與絕望。這樣的感覺不是矯情,它源自於心,來自對於世界和時間無常的敏感力。在那種美麗無比的鏡頭中,人生的真諦被放大了,也被瞄準了,然後,它就如被子彈擊中一樣,憂傷、悽美呼嘯著破空而出,然後花瓣如雨。《金剛經》雲: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又如電,應作如是觀。的確是這樣,《源氏物語》就是如露又如電,如夢幻泡影。
奧修說,佛教在印度是種子,在中國是大樹,而在日本,則如花一樣開放。這樣的說法真好。在我看來,無論小說也好,電影也好,《源氏物語》就是一株樹,上面掛滿悽美的櫻花,所有的豔與寂都在美麗與絕望中開放。寂,是至極的;豔,也是至極的,在燈籠般點著的寂與豔之中,那種浮游的人生之美淋漓盡致地顯露——而原先,它們一直是躲在一個厚厚的帷幕後面,捉摸不定,像一頭嬌憨的小獸。而現在,她變得無所不在,像夜晚的星辰一樣閃閃爍爍。
這樣的幻滅思想當然出自人類思想本身。只不過佛學更暗合日本民族的習性,也開啟了一個民族的心智水平。好就好在,日本民族將這樣的神性日常化了,不像我們,是那種高高在上的廟堂化,或者是宗教精神的木偶化。或許是因為櫻花的緣故吧,每年櫻花的花開花落,會點化多少芸芸眾生呢?身在孤島,面對海洋的煙波浩渺、落英繽紛中,更可能切身地感受到“空”之惑吧,因而更能感受到人生的無常。這樣的普渡,使得整個日本文化有著一種非常優雅韻味,在頹廢的土堆上往往也能長出一朵豔麗無比的花來,這樣的美即東山魁夷所說的“臨終之眼”。以“臨終之眼”看世界,世界,當是別有一番禪意在心頭!
《源氏物語·千年之戀》就是這樣的臨終之眼。這是人生的大美,也是櫻花飄呀飄、飄呀飄的真諦。
還是忍不住想多談一點題外話——在所有《源氏物語》的版本中,豐子愷的翻譯是最好的。似乎只有豐子愷,方能將語言之中的禪意表達出來。我甚至覺得豐子愷在某種程度上提升了《源氏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