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一笑,她說:〃長夜漫漫,你即便要死,也不急在這一刻。我想知道,你與這古傘有什麼淵源?你又為什麼要殺床上那個人?〃
怨靈冷冷的把頭轉到一邊去。
越是不肯說的事,越容易激起對方好奇心。真遺憾,白月也沒能避免這個人類的通病。她益發想知道這隻怨靈與這把傘之間的故事。
她冷冷的威脅:〃是不是你一心想神形俱滅,就再不關心這把傘的命運了?〃對傘用到〃命運〃這個詞,十分怪異。可是那隻怨靈像一下子被打中七寸,霍的回過頭來。他望了白月很久,才輕聲的嘆了一口氣。
〃好吧,〃它說,〃你的法力這樣強大,也許你是可以救她的人。那樣,我就告訴你這件事又何妨?只要能救出她來,我神形俱滅……〃它黯然的一笑,續道:〃又有什麼關係。〃
白月覺得在她的心裡,似乎有什麼東西被觸動。她輕聲說:〃好,你說。〃怨靈又沉默了一會兒。白月看到它的臉上,閃過種種神情:甜蜜,追懷,痛苦,傷感,憤怒,無奈……
它說:〃我叫方清輝。崇禎三年出生。〃
白月馬上想起傘上那枚小章,印的可不正是清輝二字!
時光已經靜靜流轉了那麼多年。這一晚,與那一晚之間,已經過去了數百年光陰。可
方清輝仍記得,那一晚他眼中所見的種種細節。
他那個時候,已經死去。
新死,一抹孤魂。
鬼差來索他。他苦求:〃上差容情,讓我再去看一眼丁香可好?〃
丁香,是他的未婚妻子。不過此刻,是旁人的小妾。
其實整個故事,並不出奇。無非是一對小兒女青梅竹馬,自小訂親。及至長大,互有情意。然後,平地風波起。
真的,實在是一點不出奇。在崇禎十幾年的時候,尤其如此。
其實很多事情,不過是一念之差。丁香十五歲的時候,已經出落得十分美麗。方家老人要替他們辦了婚事。可是,方清輝那時要去赴郡試求取功名。他的想法,功成名就之後娶丁香過門更風光。
那時的時局已經不太安穩,四下裡有流寇作亂,方清輝還是決意去赴郡試。他素有才名,而科舉,是他唯一可以出身的途徑。
他離開了。臨行前與丁香依依惜別,約定互不相棄。可是當他赴試回來,一切已經物是人非。
像許許多多故事裡最常見的情節,丁香的美麗為她帶來了禍端。她在去繡行寄賣繡品時,碰到了當地的惡少,知府大人的公子賀遊之。
惡少一聲令下,丁香被強搶入府做了他的小妾。
方清輝心膽俱裂。
他上下打點,買通了惡少府中的傭婦,得到了見丁香的機會。
在賀府的柴房中,丁香攜傘而至。
哦,那把傘。那把傘本來不是什麼重要物事,卻在那個淒涼的日子裡,見證了他們的苦難,成為這個故事裡的重要道具。
那把傘,原本是方清輝送給丁香的。
也不叫送。
當地的江雨齋是最大的制傘作坊,方清輝常常應約去替江雨齋所制的素面油紙傘或綢傘上作畫,藉以補貼家計。有畫的傘,會比素面的傘賣得更高的價錢。
東家優禮讀書人,拿一兩把傘自用,並不是什麼為難的事。所以丁家與方家的傘,都是方清輝自江雨齋中拿回。
這一把傘,是方清輝特意拿給丁香用的,那傘面上的畫就是他親手繪製。題那一句〃丁香空結雨中愁〃時,只是他讀書人的興趣使然,用了嵌著丁香名字的一句詩。他沒有想到,這一句詩,就是他與她的箴語。
他沒有想到,丁香被搶進遊府,還帶著這把傘。或者,她被搶的那一日,是雨天?
一切,都不可知。那一天,是他與丁香生離死別。
方清輝記得那天。丁香憔悴的一張臉,悲苦不禁的神情,全印在他的心裡,那是最深刻的記憶。
她不再穿家常的粗布衣服了,穿一身淡青的綿緞。可是她的神色裡,一點兒也不見得喜歡。她清減了許多,臉頰微微的凹陷,臉色灰敗神情憔悴,唯有一雙眼睛反而顯得更大更深,裡面有脈脈的愁思。
她手裡拿著那把油紙傘。緩緩把傘遞到他手裡,然後她淚盈於睫。
她哭著對他說:〃輝哥哥,丁香此生已毀,但求允我來生。〃
方清輝心如刀絞。他說:〃妹妹,我們逃吧。我決不嫌棄你,只望你也不要嫌棄跟著我會吃苦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