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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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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文集: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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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梁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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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江山不幸詩家幸(1)

除非你是梁啟超,有一支生花妙筆,能夠痛快淋漓地把四萬萬人的心底話都寫出來,或者是林行止,香江第一健筆,能日日筆耕,每年一本集子恰恰就是整個時代的記錄;否則,把時事評論結冊出書又有什麼意義呢?

首先,技術上有難度。時事社會評論永遠都是一種介入,這種介入性格通常都能反映在文字裡頭。例如“最近”,評論家最常使用的一個詞,當他寫下“最近”這兩字的時候,他已經假設了許多東西不必再說,因為那都是最近發生的事,感興趣的讀者早已知之甚詳。假如他還要長篇大論地把已經發生的事件的來龍去脈一一道明,不只報刊篇幅不允許,連讀者都會嫌他太囉嗦。也就是說,一篇優秀的評論在發表當時總是欠缺背景的,理由是那個背景就是當時的社會認知、媒體迴響以及讀者的心理情緒,用不著你去鋪排,也很難鋪排。可是它若在一兩年後成書,這種精簡的優點就會反過來變成缺點了。因為原來的背景不復存在,再鏗鏘有力的言論也會變成脈絡抽空的一堆文字,漂浮無根,讀來不知所云,讀者必須發揮很大的想象力,才能勉強回到這些文字所契入的當年時空。

然後我們就要來談時間的問題了。

在我讀書上學的年代,香港人最歡迎的評論大概就是“馬經”了。眼光奇準的馬評家不知有多少粉絲,有時候一個人就能帶起一份報紙的銷量。可是我從來沒見過哪一個馬評家會把自己的文章結集出書,再忠實的追隨者和賭徒也不至於要看過期的賽馬預測吧。所以我很早就放棄了出書當“作者”的幻想(假如出書是作者身份確認的話),因為我一出道寫的就是評論。除了馬評、股評這類如此極端的例子之外,幾乎所有的評論都和時間有關,它們的壽命就和它們所評的物件一樣長,或者一樣短。

藝評和樂評的情況還好一點,因為據說藝術是不朽的,尤其是藝術史上的經典和古典音樂,看的人仍然很多,聽的人還是不少,因此談論它們的文章至少有歷史價值。比方說狄德羅的“沙龍書論”,號稱是現代藝評之祖,雖然細瑣,但過了幾百年還有人愛看。依此類推,凡是所論物件在世年月越長的,評論文字腐朽封塵的機會也就越低,例如書評、影評。至於時事,被人遺忘的速度奇快,評論時事的文章也當然是要過去的。

只有一種情況能使時事評論不朽,那就是你說的那些事老是重複出現。幾年前發生過礦難,評論家費煞苦心地分析它的成因,推介善後的處置,指出杜絕它再度發生的方法。結果它不只沒有消失,反而更加頻密地發生。如果時事評論的目的是為了改變現實,那麼現實的屹立不變就是對它最大的嘲諷了。任何有良心的評論家都該期盼自己的文章失效,他的文章若是總有現實意義,那是種悲哀。除非他那作者的自我要大於一個知識分子的志趣;江山不幸詩家幸。

我們常把經典和暢銷書對立起來,覺得後者雖能紅極一時,終究是過眼雲煙;而前者面世初時光華內斂,卻能長明不息。寫書出書,當以鑄經典為職志。然而,我卻一直嚮往西方知識史上一種以暢銷為榮的出版物,那就是“小冊子”(Pamphlet)了。從長度來看,這手冊型的小書又不過是篇長文的篇幅;從深度看來,它們不求專精但求淺顯。知識分子在皓自窮經鑽研學問之餘,寫這些上不了廟堂的東西就是想普及某種觀念,為社會的變革造勢。假如它們暢銷,一紙風行,那就是目的達成的徵兆。擅長小冊子書寫的美國社會學家米爾斯(Wright Mills)曾經嘲笑出版商:“你們不知道什麼叫做‘出版’。你們一想到‘出版’這個動詞就想到印書,但它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它的真正意義是‘面向公眾’。”尋常書商印書,賺錢是動機;寫小冊子的知識分子出版,欲是回到“出版”(Publishing)的根源意義:讓一種想法公之於世,交給“公眾”(Publics)研判思考,再醞釀出變化社會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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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江山不幸詩家幸(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