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姿態表明了這一點。“你尋找什麼?想要什麼?”
我止住呼吸,脫口而出:“逃離。”
“逃離什麼?”
“呃……”我略微猶豫:我以前從未用文字表達過。“逃離紐約,可以這樣說吧。或者說城市。逃離煩躁。逃離恐懼。逃離在報紙上讀到的一切。還有孤獨。”
我知道自己已經說得夠多了,但是一時無法自制,話語如江水滔滔湧出。“逃離自己不想做又不得不做的事和過度的享樂。逃離僅僅為了活著而虛度的光陰。總之,逃離生活本身——它今天的模樣。”我盯著他,又輕聲補上一句:“逃離這個世界。”
他抬頭看著我,兩眼不帶任何虛假審視我的臉,我心想他馬上就會搖搖頭說:“先生,你最好去找個醫生看看。”但他並沒有這樣做。他仍舊看著我,目光這回集中在我的額頭上。他個兒很高,灰髮拳曲,線條分明的臉孔顯示出機智和溫和,純粹一副牧師的神態,慈父的神態。
他下移目光,直視我的雙眼乃至眼底;審視我的嘴、下巴和下顎的輪廓,我忽然意識到,他毫不費力地在一剎那間瞭解到了我的許多東西,比我自己知道的還多。他忽然笑了,雙肘支在櫃檯上,一隻手握住另一隻攥成拳頭的手,一邊輕輕揉,一邊說:“喜歡人嗎?說老實話。我猜你不喜歡。”
“對。我很難放鬆自己,很難結交朋友。”我說。
他嚴肅地點了點頭,表示理解。“你認為自己是個有理智的人嗎?”
“我想是。我認為是。”我聳聳雙肩。
“為什麼?”
我無奈地笑了笑,這個問題的確不好回答。“怎麼說呢——至少當我失去理智的時候,我總會感到歉意。”
他冷冷一笑,琢磨了一會兒,然後不以為然地面露笑容,好像準備說出一個不太文雅的笑話。“你瞧,”他漫不經心地說,“我們這兒偶然會有一些像你這樣的人來。為此我們準備了一本小冊子……”
我大氣不敢出。這正是我被告知如果他認為我合適就會說的話。
“……我們都已經把它印出來了,只為自己找樂子,明白嗎?偶爾也提供給一些像你這樣的顧客。因此我得提醒你,如果你感興趣的話,就在這兒看。此事我們不願聲張。”
我誠惶誠恐地說:“我感興趣。”
他伸手到櫃檯下面,摸出一本細長的小冊子,開本和其他幾本一樣,放在玻璃檯面上,朝向我。
我望著它,用手指尖把它撥近,生恐碰到它。封面深藍色,像是夜空,上端印著一行白色的標題:“到迷人的凡納(此處凡納為一虛構地名,字母拼寫與法國科幻作家凡爾納(1828—1905)的名字僅一字之差。)旅遊去!”藍色的封面點綴著小白點——群星——左下角有一個圓球,大概是地球,纏繞著層層雲絮。而在右上角,剛好在凡納二字的下方,有一顆格外燦爛的星星,光芒四射,如同聖誕卡上的那種星。封面底端一行字橫穿而過:“羅曼蒂克的凡納,生活理應如此。”這行字旁邊有一個小箭頭,示意繼續往下翻。
我繼續往下翻,裡面的內容與其他的旅遊小冊子極為相似——圖片和說明,只不過這一本介紹的是“凡納”,而不是巴黎、羅馬或巴哈馬(巴哈馬群島,位於加勒比海北部,為著名旅遊度假勝地。)。小冊子印製精美,圖片逼真,我的意思是說,你看過彩色立體照片嗎,就是那種效果,而且比那種照片更清晰。在其中的一幅畫片上,可以看清草葉上閃亮的露珠,溼漉漉的。在另一幅上面,一段樹幹似乎凸出畫面,是可以假亂真,用手摸上去方才相信那是光滑的紙頁,而非粗糙的樹皮。第三幅畫片上那些縮小的面孔,則簡直就隨時可能張口說話,瞳孔明亮,朱唇溼潤,肌膚柔嫩;在你凝視的時候,你感到那些人隨時都可能活動起來。
我仔細觀看一幅大幅通欄圖片。畫面好像是從山頂拍攝的,地面自腳下向一條幽谷延伸,隨後重又升高,消失於另外一側。兩座山的斜坡都被密林覆蓋,色彩無比鮮豔;碧綠莊嚴的樹木漫向地平線,你只要一看見這樣的密林,就能確信它是處女森林,從未被誰染指過。遠方的低凹處,淌著一汪清泉,跟天空一樣澄澈而湛藍;在水流撞擊鵝卵石的地方,雪白的浪花四下飛濺,彷彿你只要再湊近些細看,就能看清溪水在陽光下緩緩流淌。水流旁的空地上,有幾間茅草頂的小屋,有的是木質結構,有的用磚或粘土砌成。圖片下面的說明文字只有簡簡單單三個字:“居民地”。
“是個玩樂的好去處,”櫃檯後面的那個男人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