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毛巾輕輕往桌子上一撂:“身手倒是不錯,唱武生的吧。”
儲德全笑道:“終究是戲臺花把式,身手究竟怎樣,還要看栽培。”
馬欣宜不說話。老媽子過來收走毛巾,重又端上碗碧螺春來。大帥端起茶碗,倒不急著喝,對著燈光看著杯裡的茶葉,又轉了轉杯子。那葉子看樣子是陳茶,聞著覺得鈍鈍的。儲德全見他這樣,心裡便料準了七八分。這時候只聽大帥喚道:“儲德全。”他趕緊應著:“您示下。”
大帥卻說起來別的事:“給太太找的好東西,帶來沒有?”
儲德全笑道:“讓他們備下了,正要送去給太太過目。”
馬欣宜說:“拿進來給我吧。待會兒我自己上樓去。”
那白俄毛子設計的樓梯窄窄的,打著旋兒通向二樓。此時天已經黑了,二樓走廊裡點了一盞壁燈,昏黃的顏色看了更覺得黯淡。有個穿著月白色竹布大褂的老媽子從二樓一間房門裡走出,正要掩上門,見了大帥便站住了。馬欣宜和顏悅色地道:“跟太太說我來了。”老媽子剛要言語,屋子裡的人已經聽到,盡力提著嗓子道:“讓大帥進來吧。裡頭暗,你扶著他一點。”聲音很沙啞,聽著像是比上次還厲害似的。
馬欣宜道:“不妨事,整天行軍打仗的,怎麼就怕摔著了?”說著往裡走。屋裡笑了一聲道:“行軍打仗有地圖哇,不熟可不就摔了?”老媽子見不是事,也不敢跟進去,倒退了兩步走了。
屋裡果然是漆黑一片,窗簾子拉得嚴嚴實實。走不幾步就是一大扇玻璃屏風,屏風後隱隱約約能看到一盞幽幽的燒煙的燈點著。空氣裡都是鴉片煙的味道。馬欣宜在屏風前站住,淡淡地道:“敏儒,我帶了點上好的芙蓉膏給你。”
大帥夫人唐敏儒像是愣了愣。一片寂靜之中只聽得她翻了個身,像是把臉衝向屏風這邊似的。馬欣宜待要走上前去,就聽到夫人說:“走到那兒就行了,把東西擱外頭吧。”
外頭?馬欣宜環顧四周,藉著暗淡的光線,好不容易看見一把椅子,像是方才那個老媽子坐的,皺眉道:“這成什麼話——伺候你的人都哪兒去了?”
唐敏儒打了個哈欠:“一般這個時侯,我都打發她們睡了。知道這兒沒人來——哪知道稀客到了。不為我,單為伺候你,她們也不該走啊。”
馬欣宜把手中紙包往椅子上一擱,沒應她這茬。唐敏儒幽幽地道:“這東西哪兒來的?買來的?不能……你什麼不是搶來的。”說著便輕輕一笑。年輕少婦們輕笑本是有韻味的事,怎奈她那嗓子已經完全毀了,聽上去磔磔的,像是夜鳥。
馬欣宜道:“端了大煙商曹沛罡,從他家裡搜出來的。他的人我也都並過來了,回頭還得請總司令批個名冊。”
唐敏儒像是說得有些興奮,聲音比方才有了些氣力:“姓曹的家裡的?那貨一定是好的,倒難為你,懂這個。也別都給我,爹下月生日,給他留著點。”
馬欣宜笑道:“督軍大人生日怎能用這些搪塞,我總要送他老人家一筆大禮。”語氣篤定,態度從容,夫人方才那些冷嘲熱諷竟像是全不放在心上。唐敏儒嗯了一聲。片刻後又道:“看樣子,你今晚在這裡歇?”
馬欣宜略一點頭,想到她看不見,便嗯了一聲。唐敏儒又沙啞地笑了:“那真是有勞了。”大帥表情終於是有些不豫,生硬地道:“也沒什麼。”唐敏儒道:“說兩句閒話——我躺在這兒什麼也不知道,說錯了大帥你可別見怪。聽說為了那個姓曹的,也死了你一批手下。裡頭有個你得意的人,胸口中了好幾槍。年輕輕的,我都覺著怪可憐。哎,馬欣宜,你心疼不心疼?”
這話倒是出乎馬欣宜意料之外。她到底是唐督軍的女兒,哪怕抽大煙整個人都殘了廢了,也是唐督軍的女兒。她自然有眼線。若是好端端的一個人,想來也會有一番本事。好端端的一個人……會輪到自己娶她?想到這裡他突然笑了。他貼著那玻璃屏風站住了。對面那個女人開始吞雲吐霧,似乎還在盯著他看。她當自己是煙霧裡的女皇帝,垂簾聽政玩味臣子的反應。可那個煙霧裡的帝國不過是幾尺大的煙塌子……她真不知道?想到這裡他又笑了。他咀嚼著那種遊刃有餘的恨意,像是嘴裡咬著牛蹄筋兒,韌韌的很有興致。他不緊不慢地說:“我要是把這玻璃障子砸碎了,敏儒,你心不心疼?
那個模糊的人影像是被刺了一下,蜷縮起來。她低聲說:“你敢……”馬欣宜笑道:“這是何苦來。其實也犯不上,反正也礙不著什麼。下個月督軍大人生日,你總得出來見見光吧?到時候我們還不是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