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一直在向我描繪那裡是多麼有趣:大廳裡立著不少大象標本、恐龍骨架化石、始前洞穴人的立體模型。媽媽當時剛從悉尼回來,她帶給我一隻巨大的、藍得刺眼的蝴蝶,學名天堂鳳蝶,它被固定在一個充滿棉花的框子裡。我時常把標本框貼近臉龐,貼得很近,直到只能看見一片藍色,直到產生一種奇特的感覺。為了回味它,我曾在酒精裡尋找徘徊,最終我遇到克萊爾時,才真正找回了它,那種完美的天人合一、渾然忘我的感覺。父母帶我去博物館之前,早已向我描繪了一盒又一盒的蝴蝶、蜂鳥和甲殼蟲。那天,我激動得天沒亮就醒了。穿上運動鞋,帶上天堂鳳蝶,我披著睡衣來到後院,走下臺階跑到河邊。我坐在岸上注視東方泛起的亮光,游來一群鴨子,接著一隻浣熊出現在河對面,好奇地打量我,然後它在那兒洗乾淨它的早餐,享用起來……我也許就這樣睡著了,突然聽見媽媽喊我,被露水沾過的臺階滑溜溜的,我小心翼翼地,生怕手中的蝴蝶滑落。我一個人跑出去讓她有點生氣,可她也沒有怎麼怪我,畢竟那天是我的生日。
當天晚上,父母都沒有演出,他們不慌不忙地穿衣服,打扮。我早在他們之前就準備好了,我坐在他們的大床上,裝模作樣地看著樂譜。就在那段時間,我的音樂家父母終於意識到他們惟一的兒子沒有一點音樂天賦。其實,並不是我不努力,我怎麼也聽不出他們耳中所謂的美妙音樂。我喜歡聽音樂,但幾乎什麼調子都會哼走音。我四歲就能讀報了,但樂譜對我來說只是些古怪的黑色花體字而已。可父母還是奢望我潛在的天分,我一拿起樂譜,媽媽便立即坐到我身邊,幫助我理解,不一會,她就照著譜子唱起來,然後就聽見我嚎叫般在一旁伴唱,還咬著手指頭,兩個人咯咯地笑個不停,媽媽又開始撓我癢癢。爸爸從浴室出來,腰裡圍著浴巾,也加入我們,在那個輝煌的時刻,爸爸媽媽一起唱起歌,爸爸把我抱在他們中間,三個人在臥室裡翩翩起舞,直到突然響起的電話鈴終止了這一切,於是,媽媽走過去接電話,爸爸把我抱回床上,開始穿衣服。
終於,他們準備就緒了,媽媽一襲紅色的無袖裙、涼鞋,之前她已把腳趾甲和手指甲塗成與衣服一樣的顏色;爸爸神采奕奕的,深藏青的褲子配白色短袖襯衫,完美地襯托出媽媽的豔麗。我們鑽進汽車,和以往一樣,我佔領了整個後排座,我躺下,看著窗外湖濱大道旁的座座高樓接連不斷地閃過。
“亨利,坐好,”媽媽說,“我們到了。”
我坐起來,看著這座博物館。我幼年大部分時候,都是在歐洲各國首都街頭的兒童小推車裡度過的,這家博物館才是我想象中的“博物館”,不過眼前的穹頂石牆卻並沒有什麼新奇之處。因為是星期天,我們花了一些工夫找泊位,全部安置好後,我們沿著湖岸步行前往,一路上經過不少船隻、雕塑和其他興高采烈的兒童。我們穿過巨大的石柱,走進博物館內部。
從那一刻起,我成了個被施了魔法的小男孩。
博物館捕捉了自然界的一切,把它們貼上標籤,按照邏輯關係分門別類,永恆,如同上帝親手的安排,或許起初上帝按照原始自然圖擺放一切的時候也發生過疏忽,於是他指令這家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協助他,將一切重新擺放妥當。僅僅五歲的我,一隻蝴蝶就能把我吸引半天,我徜徉在這博物館裡,彷彿置身於伊甸園,親眼目睹曾在那裡出現過的一切生靈。
那天我們真是大飽眼福了:就說蝴蝶吧,一櫥接一櫥的,巴西來的,馬達加斯加來的,我甚至找到了自己那隻蝴蝶的兄弟,它同樣也是從澳洲老家來的。博物館裡光線幽暗,陰冷,陳舊,卻更增添了一種懸念,一種把時間和生死都凝固在四壁之內的懸念。我們見識了水晶、美洲獅、麝鼠、木乃伊,還有各式各樣的化石。中午,我們在博物館的草坪上野餐,接著又鑽進展廳看各種鳥類、短鱷和原始山洞人。閉館時,我實在太累,站都站不穩了,可還不願離去。保安很禮貌地把我們一家引到門口,我拼命抑制住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可最後還是哭了,因為太累,也因為依依不捨。爸爸抱起我,和媽媽一起走回停車的地方。我一碰到後座就睡著了,一覺醒來,已經回到家裡,該是晚飯時候了。
我們在樓下金先生那裡吃了飯,他是我們的房東,一個長得很結實卻態度生硬的人。他其實挺喜歡我的,卻從來不和我說什麼話。金太太(我給她起了個暱稱叫金太)卻是我的鐵哥們,她是我的韓裔保姆,最愛瘋狂打牌。我醒著的大多數時間都和金太在一起,媽媽的廚藝一向不好,金太卻能做出各式美味,比如蛋奶酥和華麗的韓國御飯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