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明雖崇理學,卻不獨尊,人人耳目寬裕,本朝……本朝對地方的管治,在親民官上削弱了,卻在禮教和兵事上強化了,總而言之……”
段宏時給出了結論。
“明亡,在於粗疏!”
李肆越來越想問,您老真是不是後世穿過來的?這個結論雖然也有些粗疏,可跟後世黃仁宇的觀點性質相似。黃仁宇就認為明亡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財政破產,而財政破產的原因,在於明初國策大幅度退步,沒讓政府挑起更多責任,而只指望鄉間自理,由此也沒能獲得一個強有力的財稅機器,外憂內患,還有天災,這才亡了國。
“要看到這樣的勢,不是去翻儒家的道德文章,不是去查法家的典章規制,而是得分析具體的國政枝節,這些東西,對儒法之士來說,那就是器。正是在這些器上,老夫方能看到勢!”
“老夫前二十年學儒,後十年學法,終究看不透世勢。之後為生計而作師爺,視野才豁然開朗!”
“這地之勢,看的不是歷代帝王、朝堂諸公他們說什麼,作什麼,看的是他們作成了什麼樣子。老夫之學,根基就在一個字:真!”
“究枝節之真,合大勢之真,儒是在說,法是在做,老夫盡皆不管,埋頭只尋這真!”
這話讓李肆感慨不已,這就是後世的大歷史觀啊。後世研究歷史的方向就是這樣,甩開官史,以零碎實證而上,由一點摸一面,再來跟官史比對,是一種解剖學的思路。
真沒想到,這樣的東西,自己居然在1712年聽到了。
也真沒想到,這老頭同是一肚子反水……
李肆神色複雜地看著段宏時,想繼續深入這個話題,猶豫了一下,卻又放棄了。以這老頭的年紀,對明朝還帶著眷念是很正常的,話語間帶些牢騷,隨口抨擊幾句,都能理解,可真不能跟反水混淆,自己的心思,還是小心藏著的好。
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話說得深了,段宏時停了下來,閉口不言,琴聲又緩緩響起。
沉默了好一陣,李肆再度開口。
“那麼老師,又該如何以這真字,以器見勢?”
段宏時呵呵一笑。
“你這就問到了實處,老夫要教你的東西,都含在這問題上。”
他舉起手,豎起了三根指頭。
“其實就三個字,人、財、軍!”
李肆心跳加快,真是要說造反麼?是不是接下來還要談“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什麼的?
“以知縣李老爺為例,他最要緊的是哪三件事?錢糧!刑名!安靖!”
段宏時連話帶神色,粉碎了李肆的妄想。
“錢糧即是財,財兌萬物,無財寸步難行。刑名對應人,上迎下撫,周應人心。軍對應安靖,否則財不留手,人不回頭。照著這三點去抓枝節看,就能窺得勢頭的真。小勢匯大勢,總歸而上,這地之勢就能明明白白。”
老秀才這帝王術,自然不是這麼簡單,這只是總則,而李肆也只是隱約有所領悟。
可他接著就醒悟到一個絕大的問題。
“老師,我……到底學來何用?”
段宏時也楞了片刻,接著臉上泛紅,生氣了。
“你這蠢材!這兩個多月來,你能逢凶化吉,連番整治了鐘上位和楊春,不就是借勢而為嗎?可惜你只是懵懂自行,並未自覺。如果能察知前勢,何須還如這般縮手縮腳,只等著別人欺上門?想做什麼……”
段宏時深呼吸:“借勢而上,自有作為!”
李肆揉腦袋,已經被這老頭塞了一腦袋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沒來得及消化,這麼簡單的道理,還真是沒想明白。
段宏時接著沉聲道:“老夫這帝王術,講的就是……我心即帝王!”
嘣……
遠處那侍女的琴絃斷了,李肆額頭也微微出汗。
“老師是否姓黃?”
李肆乍著膽子問,思想這麼超前,膽子這麼明顯,他簡直懷疑是黃仁宇黃老先生穿越而來了。
“老夫名諱你都敢忘!?至於什麼黃,老夫確實受教於梨州先生,遺憾的是,不曾名列門牆。”
段宏時到處找著東西,似乎是想敲李肆的腦袋。
“弟子說的是另外一個黃……”
喲,還跟黃宗羲學過?李肆鍥而不捨,繼續求證,段宏時一怔,臉上扭擰起來,接著就是一陣急促的咳嗽。
好吧,黃老先生在那個時代,早就過世了,想想黃宗羲那一輩人,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