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宏時笑得很有些賊。
“程朱理學,輕技賤器,說什麼器乃各有適用,理不相通,不過是理的細枝末節。可到明末,格物究器之學卻異常興盛,老夫這番言論,放在那時,根本就算不得駭人之語。眼下在這……朝說出口,那就是下乘而無稽之論。”
正說到這,遠處琴聲錚地滑了一下,段宏時又是一聲嗯咳,轉回了正題。
“看勢,得由器而入。”
他這話出口,李肆皺眉,難道這老頭,是王夫之的弟子?王夫之說的就是器中見道,器道合一。算算王夫之現在……死了二十年,段老秀才的年紀,應該還能湊得上。
“你可知道,明亡之因是什麼?”
段宏時打斷了李肆的雜念。
第五十七章 手握人財軍,我心即帝王
() 明亡之因,這話題大得沒邊,也忌諱得不行。
“沒什麼忌諱的,本朝可算不得亡明之因,雖然……嗯咳!”
又一聲清亮琴音,打斷了段宏時的發揮,李肆瞅了一眼遠處,心想這個侍女跟老頭的同步率居然這麼高呢?
“官紳壓迫太重,皇室貪淫奢侈,天怒人怨,滿天下草民揭竿而起,最終亡在了李闖手裡,大概……是這樣吧?”
李肆隨口揹著標準答案。
“壓迫?貪淫?哈哈……”
段宏時的笑聲帶著點憤懣,可李肆注意力還在那個腦袋一直埋著的侍女那,並沒注意到。
“天災不算,你可知明末之時,即便算上地方官僚紳胥的壓榨,草民之累,也並不比現在重?”
段宏時低低說著,像是刻意不讓那侍女聽到。
李肆腦子一個激靈,轉過頭來,盯住了段宏時,這可是危險言論!和他對視的段宏時也是凝神以待,正在觀察著他的神色。
“真的?”
李肆也低聲反問,轉了轉眼珠,再重複了一聲:“真的”,這可不是反問,而是確定。
以鳳田村之前的遭遇來看,就在破家流離的邊緣掙扎著,不是老百姓變得麻木了,加之官府又有張天羅地網,他可真不相信村人不反,至少拒交皇糧那種程度的事,早就該幹出來了。
“真的。”
段宏時接著低聲道:“本朝承襲前明的賦役,其中人役部分,本在前明多折入正稅,而到了本朝,這部分被掩去了來處,人役依舊還在攤派。本朝對親民官的考成,錢糧必須十成收足才算合格,就算紳衿也不能免【1】,而前明只是六成,收到七成就算優異,紳衿也都全免。算下來,前明草民所累,怎麼也不該比本朝重。”
見李肆微微皺眉,段宏時輕笑:“本朝所謂免三餉,多恩免,那不過是文人手腳耳。”
李肆已經是信了,但這就難理解了,為什麼明末農民起義遍地開花,到了眼下,負擔更重,卻一個個乖乖地當順民?僅僅只是剃頭就剃乖了?
像是對李肆的反應放了心,段宏時繼續加碼:“所謂的貪奢,前明皇室和各地藩王,的確奢靡巨耗,可與本朝相比,卻並非有天壤之別……”
李肆點頭,也壓低了嗓音:“旗人數十上百萬,足以抵前明皇室所費。”
段宏時接著道:“那麼,問題出在哪裡呢?”
是啊,哪裡呢?
霎時間,綠營汛塘的分佈,鄉紳官吏的勾連,對地方變局的反應,一連串的場景在李肆腦袋裡閃過。
以對地方的掌控深度而論,滿清確實遠遠強於明朝。
“就說這造反,有活不下去才造反的,能活下去卻偏要造反的難道沒有?前明到本朝,後者裹挾前者的事例比比皆是,差別只在本朝能將這可能壓到最低,前明的手腳卻弱了許多。”
這話李肆不必想就能理解,之前在寨堡剿滅的那幫賊匪,放在明朝,不知道會膨脹成一股多大的勢力。
段宏時悠悠長嘆:“前明國策,親民官不得滋擾鄉間,甚至出縣城都不允許。後來迫於形勢才有所更張,可祖制卻像一道檻,始終掐著朝廷控制地方的手。以地方和中央的相處形勢來看,就財稅而論,本朝比前明挖得更深。前明留給地方的錢糧存留還在三成左右,而本朝給地方的存留不過一成,但是……”
遠處那侍女也是悠悠一嘆,李肆沒好氣地瞪了過去,看到的依然是一顆埋下去的腦袋。
“但是,前明沒有本朝的捐納之途【2】,地方鄉紳和朝廷在‘利出一孔’上頗不一致。前明的鎮戎被本朝分割得異常零碎,汛塘星羅棋佈。